（一二零）交锋（安·圣紫罗兰，III）

    联军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循着悬于上空的火光趁夜而行。微风森林寂静而幽暗，无论士兵们的脚步，闲谈或马匹的蹄音，仿佛都被吸进那些气根丛生的巨木当中，不出数尺即归于无声。树林中同样听不到鸟鸣兽语，不知是战火吓走了野兽，还是它们正隐于暗处，注视着闯来的不速之客。
    帝国的智将行于最前方，指引着全军的方向。安则骑着‘红豆’，走在靠后一些的位置。艾利奥陪在她身边，此外还有十余人的骑兵小队，教国的雪莉也在其中。这位‘准圣殿骑士’自愿加入前往金穗城的攻坚队伍，考虑到战力需要，凯洛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无论前方的步兵，身后的弓箭手和两翼的骑兵，周围每一人都是精锐——恐怕她是这里最弱的一员，安心想。战斗尚未开始，她却感觉心脏砰砰直响，血液似乎流得比平日快上一倍，头脑隐约有些发晕。
    不能这样，我是圣紫罗兰的后代，帝国的皇女，未来最伟大的探险家。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些，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天空被乌云掩盖，让分清方向变得更加困难。安紧随着前面的士兵，心中默默计算余下的路途。当夜出发时，他们距离行宫约十里特。近两小时后的现在，只要未曾迷路，目标应当不远——
    “听。”雪莉突然开了口，声音如同钢铁，清脆而沉稳，“战斗开始了。”
    安迅速点点头，屏息凝神，聆听远方传来的声响。她听到一阵阵呐喊，那是教国的军队在向「光之主」祈祷；随后是马蹄奔腾，翻卷泥土；利箭离弦，撕扯空气；枪剑交击，粉碎盾牌。
    她看不到战斗的现场，却可以想象那一幕。光耀骑士称得上全大陆最强的重骑兵，他们的战马常年居住于「光之主」赐福的马厩，负重能力极高，亦难以被寻常刀剑所伤。当它们披覆马甲，再由骑士施与守护的神术，就形同一座座钢铁的移动堡垒——无论拒马、弩手、长枪方阵还是其他骑兵，任何试图正面拦阻的手段，都将被一次冲锋碾碎。
    或许莉莉……和那些「现世之神」能够与他们对抗，安心想，好在他们看似不在。
    战斗不久便分出胜负。她略微加快速度，与艾利奥和雪莉一同来到队伍前方。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血腥，即使森林与泥土的气味也无法掩盖。白橡木宫周围是一片空地，一部分守军退进宫殿，从窗户向下射出箭雨。但教国的士兵毫不停歇地冲入行宫，很快将他们彻底镇压。
    艾尔纳人的哨卫倒卧四处。阿尔伯特率领的士兵打扫着战场，将所有活着的带到一起看押——既然打算让对方成为盟友，多余的杀戮自然毫无必要。至于死去的那些人，同样有一队人负责处理。
    安看到死者中包含三名光耀骑士，大概是利箭刺穿了铠甲的缝隙，或是于冲锋中不慎落马。他们的铠甲被用力卸下，身躯则整齐地排成一行，与其余教国军，以及艾尔纳人的死者一起。「光之主」向来仁慈，因而比起萨奇人，教国军对待战死者的手段要好上太多。说起来……由「天之主」创造的，莉莉和她的‘老朋友’们呢？
    应当不会是吃掉吧，她用力摇摇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
    凯洛和几名亲卫从远处进入视线。安对艾利奥和雪莉使了个眼色，策马向他靠近。阿尔伯特主教、圣殿骑士赫尔曼、以及老公爵兰顿陆续前来。帝国的智将环顾四下，右手按在胸口，面容肃穆。
    “为了未来。”他说，“祝我们好运。”
    “为了未来。”众人齐声应和。安无法言语，但她在心中重复这句话。
    雪莉的声音清脆响亮，艾利奥仍旧信心满满。阿尔伯特与赫尔曼同时向「光之主」祈祷，然后拨马离开。兰顿·德·圣紫罗兰调转马头，深深看了安一眼。
    “加油。‘洛兰特’家的小丫头。”老公爵眉眼稍弯，原本严肃的脸庞立刻柔和许多，“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转身离去，安望着老公爵的背影，一时摸不准对方话语的含义，只觉得心中多了些勇气。
    “好了。”凯洛拍拍手，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属于兰顿的军队正越过战场，前往预定伏击的地点，“你们几个，跟我来。”
    他们越过七零八落的拒马残骸，将马匹留在行宫入口，由教国的士兵看管。凯洛仍旧走在最前，上千人随即鱼贯而入。在艾尔纳人俘虏的指引下，一行人绕过七拐八弯的走廊，来到一条看似空旷的走廊尽头。
    帝国的智将将目光投向安。少女观察着脚下的大理石纹样，思索片刻，从艾利奥手中要过连鞘的长剑。随着剑尖敲打地面，银色的光斑依次亮起，最终构成一座高塔的形状。
    “何事来访？”一个疲惫的声音忽然回荡在空气中，“白塔家族已亡，我也无意离开此地。”
    “不需要您离开，曼图尔大人。”凯洛带着敬意回答，“我们是帝国和教国的联军，需要借用您的成果——埋藏于这之下的「镜之界」前往金穗城，劝说艾尔纳人一同对抗费米尔。”
    “你怎么会知道——”声音一瞬间有些惊诧，却立刻恢复平静，“好，我让你们进来。”
    脚下的白塔瞬间变得清晰，柔和的银白色光线连接每一个光斑，最终将整条长廊照亮。安感觉一阵轻微眩晕，她下意识抓住艾利奥的手，闭上双眼，等待着一切归于安定。
    不远处传来轻响，安眨眨眼睛，看到银白色的门扉滑入墙壁。身披灰色长袍，面容略显疲倦的中年巫师走进房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然后点了点头。
    “我是曼图尔·斯塔克。”他背过身，在前方带路，“跟我来吧。”
    一行人随着巫师继续向下，穿过近乎一尘不染的光洁长廊。几名年轻巫师——或学徒从两侧房间探头出来，又被曼图尔瞪了回去。看来即使艾尔纳人，也不愿主动侵犯一名高阶巫师的实验室……费米尔则多半不知道这里。
    这是好事，现在成功率大概有八成了，安心想。
    行程终止于一座极为宽阔，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地下洞窟。安甚至怀疑它是天然生成的，而非由巫师们开凿出来。但与通常的岩洞或溶洞不同，这里干爽而明亮，无数金色符文镶嵌于四壁，不时有流光从中划过。不远处安置着一台两人多高的巨大装置，还有许多更小一些的，发出持续而轻微的嗡鸣。
    她将目光从不认识的装置上移开，转向洞窟的另一端。那里的地面仿若半开的巨口，无尽星光于其间盘旋，形成直径数十公尺的银白漩涡。安凝视着那道璀璨星河，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重新许下心愿，她是否可以就此离开混乱与战火，返回数百年后的和平时代？
    念头转瞬即逝，安暗自摇了摇头。数百年后亦未必平静，眼下学到的一切，或许未来都能派上用场。而且，更重要的——祖父告诉过她，既已下定决心，就不可半途而废。
    “呵，还真是壮观。”凯洛在巨口旁边停下脚步，轻声感叹道，“曼图尔大人，要怎样使用它？”
    “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进其中即可。”灰袍巫师回过身，低声回答，“目标越清晰，地点越精准。”
    凯洛轻轻颔首，从一旁的副官手中取过一幅卷轴，将它在地上摊平。安凑近过去，看到上面绘着金穗城的内部构造——精确到每层的每一个房间。
    “听好了。”凯洛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你们将以中队或数个小队为单位，前往城市各处，镇压一切反抗力量。”他的声音有若金石，“这是条单程通道，如果我们失败，将无人得以生还。现在告诉我，你们可愿身死他乡？”
    “不！”所有人一同高声回应。
    “那么，你们可有信心凯旋？”
    “当然！”声音震动空气。安偏过头，看到艾利奥高举着长剑，脸上满是兴奋。
    “很好。”帝国的智将露出满意之色，“各小队长整备队伍，依次来我这儿，领取你们各自的目标。”
    于是一个个小队依次经过。凯洛告知他们具体前往的方位，和到达后的注意事项，副官则重复着通过「镜之界」的手段。贝尔和格鲁姆先后来到安面前，贝尔朝她挤挤眼睛，老贝隆人则含笑颔首。他们被分配到城堡顶层，负责守住王庭两侧的通路，阻止任何增援突入。
    当金穗城的每一处重点都得到安排，数千人的队伍刚好走到尽头。帝国的智将抬起头，望向安、艾利奥、雪莉，以及和几人同行的士兵——之前贝尔的‘强盗同伙’们。曼图尔·斯塔克也走了过来，站在安的身边。
    “我和她们一起。”他沙哑地说，面色灰暗，全不似传言中高阶巫师的风采。
    “好。”帝国的智将望了曼图尔一眼，没有询问原因。他将手指向地图上端，安认出那是城堡顶层，位于王庭门外的长廊。
    “这里是你们的目的地。”凯洛平静地说，“等尼尔的中队成功压制王庭，就由你们与亚尔莱斯会面，试着说服他加入联军。”他似乎看出安的疑惑，轻笑一声，“我去做另一件事情，作为后备之选。”
    少女收回尚未出口的问题。她信任对方的安排，正如对方信任她的提议。至于可能面对的……战争当中无人安全，她对自己说。
    她转过手中的本子。「我将尽力达成任务，为了未来。」
    “那么，让我们出发。”凯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