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本心（奥斯华德）

    “奥伦帝国发生的事情，巴尔巴雷斯已经知道了，殿下。”
    “是这样啊。”奥斯华德沉吟道，“大概什么时候？”
    “七天以前。”一身白甲白袍，身高却只有教宗一半多点的黑发男性点点头，“也可能更早一些——如果他有我不知道的情报来源的话。”
    “我明白了。”教宗看着骑士的眼睛，“他当时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点了点头。”伊特人的骑士斟酌着回答，“也没有进一步追问细节，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会发生一样。”
    “好吧，另一个问题。带着他的女儿的那个佣兵团，从幽魂森林回到火山堡的消息，他知道了么？”
    “可能还没有，殿下。”骑士摇头道，“他向来不太关注他那个女儿。”
    “想办法让他关注起来。”奥斯华德轻声说，“那个女孩不简单，那个佣兵团也是。她们一定带回了些什么。”
    “我试试看。就这样么，殿下？”
    “啊，没错。做好准备。”奥斯华德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发现，或是对方有什么行动，随时来报告给我。”
    一身白甲的骑士鞠了个躬，将右手按在胸口，一瞬间便消散在空气当中。白袍的中年男人望向关闭着的木门，用手掌覆盖住桌上的《光明福音》，缓缓合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秋天已经过半了……吗。没多少时间了啊。”
    桌上的日历已经翻过了四分之三，显露出此时此刻的日期——圣莱昂历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第五十日。他在一个月前拜访了卡兰，而罗格曼·奥莱尔“暴病”身亡的消息，二十余日前他便已知晓，比克洛维斯的公开宣言还早上一周。
    在奥斯华德看来，或许那便是预言中提及的开端。
    「帝王死，贵族亦死。骑士死，城邦亦死。凡人死，神明亦死。以死而起，向死而终。火焚四野，血染荒丘。万灵凋敝，大地入冬。死难过后，或有新生。」
    预言的叙述者是「先知」艾娜，圣殿骑士的第三十三位。她的预言比那些四处游历的伊特人占卜师们更为精准，却依然只具备不足一半的命中率。三年前她预言过弗里茨人的回归，萨奇一族的统一，以及微风森林的覆灭，仅有第一件最终成为了现实。
    毕竟预言只是预言，现实则依托于每个人的决策与意愿。「熊王」拉鲁姆有能力统一各部族，但他没有选择那样做；微风森林的确遭受了劫难，却在「梦之旅人」菲斯特、‘莉莉诺诺团’、以及教国的干涉下化险为夷。
    而无论这次的预言是真是假，奥斯华德都不可能容许它发生。那是他身为「光之主」的代言人，以及教会‘执权者’所背负的职责。
    ——守护整片大陆的存续。
    木门外传来两声轻敲，然后是守卫修士的声音，“殿下。”
    奥斯华德抬起头。“有什么事？”
    “「银色女巫」阁下来访。要让她进来么，殿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自从与卡兰见面……或是更早以前，奥斯华德就预见到了这一天。选择公开拜访，而非私下找他喝茶，意味着海兰西雅对他有所不满——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白袍的教宗心想。至少她没有直接闯进谒见大厅，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让她来吧。你先去休息，有事我再叫你。”
    修士的脚步声远去。奥斯华德站起身，取下两个白瓷茶杯，放入茶叶，拿起桌边的短杖点了点杯沿，将洁净的热水注入其中。
    他刚刚做完这一切，木门便向外轻轻转开。海兰西雅·银月一身洁白的修女短袍，手持橡木制成的朴素长杖，从门口安静地望着他。
    女性的容颜数十年间仿佛从未变过，神情亦是记忆中的熟悉模样——平静中带着责备，像是面对着一时冲动，以至于犯下过错的学生一般。
    她带上门，用长杖敲了敲地面，走到奥斯华德的对面，将一盏茶杯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无声无息地坐下。
    “弗里茨人将魔能装甲的设计图交给帝国，是你做出的安排么，奥斯？”
    奥斯华德缓缓摇头。
    “魔能装甲的存在和来源不是个秘密，洛尔斯大公国也不只是我们的附庸。巴尔巴雷斯愿意承认他们的主权，甚至分让出一部分领土，想来从最开始便打了这个主意。”
    “或许没错。那你能向我保证，洛尔斯的使者没来找过你，或者你试着阻止过他们了么，奥斯华德？”
    白袍的教宗沉默不语，而那便等同于承认。但他不可能隐瞒一切，除非他打算与海兰西雅——与他曾经的‘老师’彻底决裂。
    “由于卡兰给出的帮助，弗里茨人更在意教国的态度。”海兰西雅将长杖靠在桌旁，指尖轻轻在杯沿划过一圈，“你默许了他们的行动。或者说，这是你所期望的发展，对吧。”
    “你授予他们刀剑，是希望他们用来对付谁？两个“帝国”间的家务事和教国关系不大，也就是说，你为他们选择了另一个目标——艾尔德斯，洛尔斯，北方荒原的部族们，还是圣莱昂自己？”
    “你想的太多了，西雅。”奥斯华德抬起茶杯，浅抿一口，借以平复自己的心态，“眼见另一场侵略发生，绝不是我心所愿。”
    “但他们会那样做，与你是否愿意无关。”白袍的女性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当人们制作出弓箭与长矛，豺狼虎豹就变成了猎物。奥斯，你打算让整个大陆，变成由你建立的角斗场么？”
    “这是什么话。”奥斯华德神情冰冷——他努力让自己冷下脸来，“罗格曼的死也好，帝国对艾尔德斯的侵略也好，哪一件事是由我造成的？难道你觉得，如果什么都不做，事情就能朝好的方向发展？”他将手按在桌面上，“再说了，黑鸦骑士团的事情，不还是你给我的建议么？”
    “那不一样，奥斯。教国介入上一场战争，是为了保护无辜的民众，同时让和平早一些到来。”海兰西雅平静地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我们守护，而不统治；我们指引，而不征服；我们拯救，而不掌控；我们施予，而不图报——莱昂诺斯说过的这些话，你肯定记得一清二楚。”
    “可这次你在隔岸观火，引导事态，想让一切都处于你的棋局当中。这不像是以前的你，奥斯。”女性的目光里带着责备，以及某些他看不明白的东西，“我印象中的你充满干劲，却不会这样急于求成。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白袍的教宗摇了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头脑中翻腾的念头。一股冲动忽然席卷了他，让他想要将一切倾诉给面前的女性，寻求对方的理解和支持。
    她能理解你，却不会支持你。另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一个预言。”奥斯华德咽下口水，尽可能简洁地开口，“很糟的预言。”
    海兰西雅点点头，竖起左手，中止了他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的话。
    “我知道的，奥斯。或许比你更多。”她眨了眨眼睛，望着杯中的茶水，“毕竟我们失败过一次。”
    奇迹旅团的覆灭。奥斯华德听说过事情的梗概，也为此深感遗憾。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所以你打算阻止我么。让我和你们一样……去做个逃兵，忘掉即将来临的灾难？”
    他本以为海兰西雅会发怒，或者斥责他不明事理。但修女伸出纤细的手臂，掌心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水晶般的瞳仁里没有愤怒，仅仅带着一丝担忧。
    “我是担心你的做法。你给予他们刀剑，就一定为自己准备了更锋利的。告诉我，奥斯，那会是什么？”
    奥斯华德的右手从桌边滑落，在腿上慢慢握紧成拳。寻常的回答说服不了「银色女巫」——甚至说服不了他自己。两大骑士团在魔能装甲手上占不到便宜，圣殿骑士也不是用来冲锋陷阵的战士。教国明面上的力量，没有一个能够当作答案。
    “是你。”他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你愿意帮我么，西雅？”
    白衣的修女微微睁大眼睛，弯起嘴角，像是要笑出来一般。“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没开玩笑。”教宗重新将手搭在桌上，向前倾身，认真地看着女性的脸，“难道你就不想再做些什么？作为昔日的「英雄」，西雅，你真的能眼看着一切发生，而仍旧无动于衷么？”
    海兰西雅拿起茶杯，在指间轻轻摇晃。她将杯口朝向自己，与它对视片刻，然后再将它放回桌面。
    “你打算怎么做，奥斯？”
    成了。奥斯华德再次呼吸一口气，避免自己露出破绽。
    “我不知道灾难具体的模样。依照预言，那会是场席卷全大陆的战争。无论那发生在目前的诸国之间，还是源于外界的敌人，现在的我们都束手无策。”
    “所以呢？”
    “教国必须一统世界，聚集全部人类的力量。北方帝国制造的‘刀剑’，需要回到我们手中，成为保卫这片大陆的利器。我知道，你跟普罗托迪斯的关系很好。如果你向「光之主」求助，让他给予我们的战士赐福——”
    “这件事，我做不到。”
    海兰西雅平静地打断了他，如同预料之中。
    “莱昂诺斯不会介入凡世的战争。他是艾尔的守护者，而非独属于教国的神明。如果你真想保护这片大陆，就不可以将他牵扯进来。”
    “那就只能由你和我亲自上阵了。”奥斯华德无奈地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加上光耀骑士和坚盾骑士们，想要保护教国不受侵害，总还是做得到的。”
    修女挑了挑嘴角，“你是指，先一步下手，将‘想要侵害’的人全部打倒么？”
    “那是最好的办法。”奥斯华德认真地说，“否则不知哪一天，他们就会成为灾难的源头。”
    “如果我也不答应呢？我不是你的棋子，奥斯，我不相信你会将赌注全部压在我身上。”
    奥斯华德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露出苦笑。
    “那就只有它了。”
    他靠住椅背，打开抽屉，将一个徽章放到桌面上。它乍看起来像一片乌云，其间有电光若隐若现；但只要尝试定睛凝视，它便整个从视觉中消失无踪。
    那是掌管空间的‘神明’，「审判之主」诺兰的圣徽。
    海兰西雅握紧了桌边的长杖。她只瞄了那枚徽章一眼，之后便牢牢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她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又是通过谁，联系上了贝亚德？”
    “每个人都有些秘密，我也一样，西雅。”奥斯华德温和地说，“但祂答应帮助我。那些追随着祂的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
    海兰西雅看了一眼徽章，又继续望着他的脸，似乎在判断刚才那些话的真假。最后她站起身，目光越过他的肩头，遥望着填满了整个窗口的银杏树冠。
    “我不会和你一起，奥斯。但我会想办法，‘帮忙’阻止你所谓的‘侵害’发生。至于贝亚德，我也会去向那些人确认。”她似乎隐约叹了口气，“我不希望看到灾难。更不希望看到，由你亲手制造出一场灾难。”
    “没关系。”奥斯华德摇了摇头，“我随时等着你回来——当你明白我是对的。”
    修女用长杖再次轻敲地面，解除掉屏蔽声音的结界。然后转过身，推开门，消失在奥斯华德的视线中。
    教宗拾起桌上的徽记，将它轻轻放回抽屉里。他挥手将木门重新关上，合上百叶窗，用「光之主」的力量扫过房间，清理掉除它以外的一切魔力，再将其和外界彻底隔绝。
    然后他小心地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木匣，解开锁扣，掀起盖子。
    里面是一枚澄净剔透的蓝色水晶，约有拳头大小，柔润的光芒映亮了整个房间。奥斯华德凝视着它，感觉积累的疲惫仿佛被潮水冲刷，片刻间便一扫而空。
    而它交替明暗，和缓而悠长，如同生命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