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〇章 故国暗回残士卒

    “炼狱之锤”师团，终于决定撤退了。
    这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松作出的决定。
    就在领主大人在红河谷西下大棋的同时，遭遇空袭重创的光荣联邦“炼狱之锤”师团，已经完成了向西方山脚的收缩；
    “炼狱之锤”不愧是光荣联邦精锐中的精锐，尽管在空袭中死伤惨重，但这群兽人精兵仍然在高达山岭的庇护下，在这片安全地带上重新集结起部队。
    在他们东边，整座红河谷已经化为一片炼狱火海：
    第一轮投弹空袭结束后，霜枫岭就果断换用了掺杂高黏度蜜糖的“烈焰夹心糖”投弹——这种以燃烧溅射作用为主的特种弹药，没有“大伊万”那么强的爆炸冲击力，却能够大范围营造出熊熊燃烧的死亡地带，用来地毯式平铺轰炸最是效果出众。
    此时此刻，四架“克伦威尔歼灭者”的无间断轰炸，算起来足足已经向红河谷中投射了上百颗“烈焰夹心糖”：升腾燃烧的赤红烈焰，几乎覆盖了红河谷中每一寸土地，也足以将一切踏足者烧成彻头彻尾的魔怔人。
    红河谷西侧山岭下的射击盲区，或许就是这片死亡谷地中，唯一可以驻足的安全地带。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就在短短半天以前，远涉异域的“炼狱之锤”师团还忧心于裂魂之地荒原的凛冽寒风，为了找个取暖的方法而绞尽脑汁；
    可此时此刻，在烈火焚烧的红河谷里，反倒是西侧山岭下的这片阴凉，在兽人们看来如牛奶与蜜酒一般珍贵了。
    如果换做一般军队，早就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洗礼下精神崩溃、一溃千里了；
    但“炼狱之锤”的兽人们，却并没有陷入绝望。
    除了这群联邦精锐本身素质过硬以外，兽人军队真正的中流砥柱——萨满祭司也功不可没：
    尽管自身也伤亡不小、尽管目睹了无数死亡与毁灭，但这群战神最忠诚的信徒与最宠爱的孩子，仍然一如既往地稳定住了“炼狱之锤”的军心与士气。
    向西撤退的萨满祭司们，在协助兽人军官收拢士兵、捋清组织结构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咏唱着治疗战歌、用战神的恩赐抚慰着兽人士兵们的伤势；
    而在西山脚下的集结区，年长的高阶萨满们更是高声咏唱灵歌，向悲伤的士兵们散播战神的意旨与荣光——无数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兽人战士，就这么围坐在萨满身边，如小孩一般哭得不可收拾。
    此情此景，绝对会让如今的人类帝国倍感羡慕：
    早在远古年代，至高教会派出的随军牧师们，也和兽人萨满一样具有振奋人心的激励作用，早期的人类军队，也大多是宗教气息浓厚的狂热十字军；
    不过如今，随着圣神信仰影响力消退、至高教会严重腐化，教会牧师们已经渐渐演变成专职施展圣术的医疗人员，而他们传播圣神福音的职责，早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
    “人类军队缺乏凝聚力和士气”，已经是当今大陆军事界的共识——随军神职人员的缺位，正是其中的一大主因。
    ——当然啦，这个论断，并不能推广到同样作为“人类军队”的伊戈尔开拓军身上：
    丫们有政治委员。
    不过，与普通士兵们可以寻求宗教慰藉不同，真正焦头烂额的，其实还是“炼狱之锤”的军官高层们。
    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下一步，该怎么办？
    古利特·烈风将军站在红河谷西山脚下的坡地上，背对着聚集在一起的“炼狱之锤”军官们，沉默地注视着烈火熊熊的山谷。
    闪烁着的妖艳火光，并没有让兽人老将看起来愤怒或是狂热，反倒，使这位“炼狱之锤”师团长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
    “师团长……”师团副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冲着烈风将军的背影说道，“……我问过了，撤退过程中，没有兽人士兵看见马尔科……”
    “说军情。伤亡怎么样。”老将军的背影纹丝不动，语气也是波澜不惊。
    然而，熟悉古利特·烈风将军的兽人军官们，都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
    因为，师团长的话语里，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感情，如行尸走肉一般空洞。
    师团副官愣了愣，才咬牙报告道：
    “部队才刚刚收拢到山脚，伤亡还在统计……但，不乐观。”
    副官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继续陈述“炼狱之锤”的现状：
    “师团长，这一波袭击实在太突然了，萨满祭司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东大营和南大营应该是受损失最严重的，这两座营地的死者数量，目前看来大概有三四成，但剩下的人，作战能力恐怕……”
    “……他们撑不住了。”截断副官话头的，是一旁佝偻着腰的“炼狱之锤”萨满领袖萨基大师，“伤亡太严重了，不能再派这群可怜的孩子去战斗了。”
    副官满怀敬意地看了萨基大师一眼，点点头，认可了大师的判断：
    兽人一族都是天生的战士，仅仅是三四成的人员损失，还不至于让东、南两座大营的联邦士兵彻底失去战意——倒不如说，在复仇怒火的驱使下，整个“炼狱之锤”的士兵们都在渴望着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伤痛。
    然而，如此严重的伤亡已经严重破坏了军队基层的组织结构，如果再加上足以冲昏头脑的怒火，东、南两座大营的士兵们无疑已经不适合仓促投入战斗了：不受控制的狂怒、对严密纪律的破坏，正是烈风将军和“炼狱之锤”师团最不能接受的状况——
    ——毕竟，“炼狱之锤”的卓绝之处，也正是他们不同于一般兽人军队的严明组织。
    不过，听完了萨基大师的判断，古利特·烈风将军依然一动不动，他魁梧的身躯，在满目赤红烈焰的映照下愈发像一块坚硬的火成岩了。
    副官咬咬牙，继续向主将汇报其余的伤亡情况：
    “萨满祭司这边，损失很严重，很多尊敬的萨满大人没有第一时间撤退，坚持留在营地里援救伤者，所以……”
    “炼狱之锤”军官们神情黯然。
    敌人不间断的燃烧弹投射，目标就是山谷正中央的几大片营地，选择最后撤退、留在险境救援伤者的萨满祭司们，肯定会是在后续燃烧弹空袭中损失最重的一群人；
    可此时此刻，又有哪个“炼狱之锤”军官敢去指责这群萨满祭司的选择呢？
    如果兽人一族的萨满，不是这样将每一个战神儿女的性命视若珍宝，那么他们又何德何能、可以接受伟大战神的赐福？
    反倒是萨满祭司的首领萨基大师，拄着拐杖淡淡地道：
    “余下的萨满祭司可以继续战斗，不必担心。”
    兽人军官纷纷向年高德劭的老萨满投以毕恭毕敬的感激目光，不过直视着火场的烈风将军，他那孤独的背影似乎显得又哀伤了一些。
    副官继续报告道：
    “最严重的损失发生在物资的损失……如您所见，我们的大多数士兵虽然都及时撤入了这片安全地带，但师团携带的大量物资以及帐篷、牲畜都被遗弃在了火场中……”
    有一个军官发声道：
    “不过这片山谷这么大，真正被敌人投弹波及到的物资应该只是少数，等到敌方空袭停止、火势减弱，我们应该还是能救回一部分物资的。”
    副官点点头，艰难地道：
    “但是，师团长大人，我们受损最重的，其实是重型武器这方面……您也知道，‘血肉之灾’战车和其他的一些武器装备，都存放在了南大营中，而敌人的投弹简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第一轮空袭中就首先攻击了南大营……如今看来，我们的战车应该已经都被焚毁了。”
    “战车被焚毁了！”一个兽人军官失声叫道，他粗野的声音，在过度惊骇之下变成了小姑娘遇见老鼠时特有的尖锐，“那！那……那我们渡河以后该怎么攻城？”
    “攻城的事，只能日后再作打算了……”师团副官苦笑道，“甚至，请各位注意一下，能够使用攻城武器的、我们的工匠队伍都已经溃散了！”
    军官们闻言一愣，赶紧四下环顾一番。
    果不其然，在山脚下暂作歇息的兽人士兵群体中，巨魔、矮人、亚兽人等异族工匠少得可怜——这群外援不可能有兽人士兵钢铁般的纪律性，估计一看到投弹袭来，胆子都被吓破掉半拉、直接就溃散跑路了。
    “关于对面的敌人……”沉默良久、依然背对着诸将的烈风将军，终于缓缓问道，“……你们有情报吗？”
    “没有。”副官咬牙道，心里一阵失落，“袭击实在太突然了，我们对于山岭西边的投弹者，几乎没有任何了解……但我已经派斥候向西山山顶上去侦察了，目前还在等他们的回报。不过……”
    副官沉吟片刻，道：“……根据我的猜测，山岭西边应该是人类。”
    “就是人类。”烈风将军幽幽一叹，“除了他们的‘克伦威尔歼灭者’，大陆上还有谁，能把投弹射得这么远？”
    “人类？！”兽人军官们顿时炸了窝，“什么人类军队，能在这荒原上偷袭我们？东方军？南方军？”
    “不知道……”副官紧咬着牙关，“他们投掷的燃烧弹，不像是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人类装备，威力大得可怕！还有最开始的魔法轰炸，也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东方军在东境、南方军在奥术尖塔防线，这裂魂之地上，是怎么冒出来的人类军队？！”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兽人能给出答案。
    副官看烈风将军依旧没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总结道：
    “……总之，师团长大人，情况就是这样了，我们的伤亡非常严重……”
    其实，还有一件事副官为了稳定军心，特意留了心眼没说：
    之前被派往北方、绕过山岭突袭敌军阵地的一千狼骑兵，至今都没有传来回报，而对方的轰炸片刻没有停止，也不像是射击阵地受到了狼骑兵冲击的样子……
    可按时间计算，快如闪电的狼骑兵，现在早该抵达目的地、在人类营地中大开杀戒了才对啊……
    念及于此，“炼狱之锤”师团的副官就感觉心中覆盖了一层阴霾。
    副官的情况汇报完毕，这片坡地上的临时指挥所也安静下来，仅有焦躁的窃窃私语声，在“炼狱之锤”军官中偶尔响起。
    似乎过了很久，古利特·烈风将军才开口道：
    “所以，诸位，我们需要拿个主意……现在该怎么办？是率军向西逆坡地而上、越过这道山岭，给山谷西边的人类以重重一击，还是先向东撤退？”
    面对这个关键抉择，兽人军官们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师团副官突然意识到，烈风将军也同样提都没提之前派往北方的那一千狼骑兵——大概，面对西边这群神秘且强大的敌人，就连身经百战的师团长自己，也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兽人军官的集体沉默，并不能解决问题。
    因为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会消费掉兽人士兵的性命，以及一丝丝胜利的概率。
    最终，还是一位旅团长猛然起身，厉声道：
    “烈风大人！我们进攻吧！整座山岭的背坡，都是不会遭到空袭的安全地带！我们只要能够向西登上山顶，就能够掌握绝对的高度优势！不管山岭西边的是南方军还是东方军，顺着山势冲击而下的‘炼狱之锤’，都能够像一柄真正的铁锤、把这群人类杂种碾成粉末！”
    另一个素以英勇著称的兽人军官附和道：
    “没错，师团长大人，俺们师团一定要反击！骤然遭到袭击以后，如果俺们就这么忍气吞声地撤退，军心和士气可怎么办？！俺们英勇的战士，必须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耻辱！”
    还有幕僚沉吟着点头：
    “是啊，假如撤退的话，我们还要想办法绕过东方的燃烧带，这可不容易啊！再说了，谁能保证撤退过程中不出现伤亡？烈风大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西边攻过去……”
    不过，也有一些老成持重的兽人军官，皱眉反驳道：
    “可是，我们连西边的敌情都一无所知，哪有就这么愣头青一样冲过去的？再说了，即使我们能登上山岭，向山下冲锋的过程中，势必还会遭到敌人的轰炸覆盖！战神子民的性命，不是这么拿来挥霍的！我们师团的任务，可不是要干掉山对面的敌人报仇雪恨，而是向北渡过狮心河！现在师团已经受损了，再不想办法保存实力，搁这里逞什么能！”
    萨基大师也蹙着白眉，缓缓摇头道：
    “现在的孩子们，如果继续作战，肯定会有更大的伤亡啊……”
    眼看着“进攻派”和“撤退派”针锋相对，也有军官试图和稀泥：
    “……要不，我们先在这片安全区等着，让山对面的人类再把弹药储备耗一耗，到时候再做决定？”
    争吵一阵过后，所有兽人军官都心有灵犀地住了口。
    所有目光，都投到了此刻唯一一个能作出决定的兽人——古利特·烈风将军身上。
    老迈的兽人将军，仰望着苍凉的天空，叹了口气，却也没有贸然作出决定。
    整个坡地再度陷入了寂静，只有西山脚下，萨满的安魂曲调和兽人战士的哭泣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最终，是传令兵递来的两则消息，促使古利特·烈风将军下定了决心。
    第一则消息是，派往西侧山岭、侦察敌情的兽人斥候们，没有一个人按时回报，恐怕已遭不测——但兽人士兵们却没有在视野中、西侧山岭的坡地上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师团派出的斥候，就这么诡异地人间蒸发了；
    第二则消息是，一千狼骑兵已经在一群神秘步兵的阻击下，全军覆没。
    ——这个消息，是唯一一个有幸逃回山谷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狼骑兵带来的。
    收到这两则消息后，每一个“炼狱之锤”军官心里都凉了半截。
    而古利特·烈风将军，更是听着萨满们的灵歌沉默了两分钟，才颤抖着咬牙道：
    “我们……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