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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99 人们给英雄戴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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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八日凌晨。红莲市沿海地区,临时避难所。
    “请问绷带还有剩余吗?”
    “有,柳原前辈请用!”
    “唔……棉签好像也用完了。”
    “我这就去取!”
    绿发少年响亮的回应令被他称呼为“柳原前辈”的,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不禁一笑,“谢谢。工作很积极呢,弘树君。”
    “那是当然的。”少年认真地点点头,“我是救援部的一员,现在正是用我的力量帮助大家的时候。”
    少年的名字是三谷弘树,十三岁。他来自关都地区北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前不久刚刚通过救援部的入职考核,成为救援部的正式成员。
    今天是他首次参加救援行动。因此,他并没有被允许直接前往受灾现场,而是被分配在临时避难所帮忙打下手。
    不过,弘树完全没有因此而沮丧——因为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
    他从小就梦想着成为能拯救人们性命的搜查官——没错,就像首席搜查官近卫昭那样——因此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救援部磨练自己。避难所中还有众多需要帮助的伤员,他绝不可能看着人们受苦而毫无作为。
    “这样就可以了。”柳原结束了手头的工作。
    望着疼得不住吸气的年轻少女,弘树凑过去安慰到道:“没事的,你的伤不严重,很快——最多十分钟,就不会疼啦。”
    少女眨眨眼,展颜露出一个微笑,“嗯。弘树君,对吧?谢谢您。”
    第一次被帮助的对象夸奖,绿毛少年顿时脸一红,“呃,我、我什么都没做,不值得道谢的。……对了!”谈到最喜欢的话题,少年的眼睛都闪闪发光了起来,“要说感谢的话,最需要感谢的是神羽星海先生才对!多亏了他一个人挡住了三神鸟,城市才没有被破坏得更严重!”
    又来了。
    柳原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嘀咕:“真是的,简直是搜查部的人体宣传机器。”
    弘树对四大部,特别是搜查部向来抱以极高的崇敬,时常不遗余力地夸赞搜查官们。不少前辈都调侃说他比真正的宣传大使还卖力。
    年轻的男孩子似乎总是这样呢。柳原抿嘴一笑,继续进行下一位伤员的应急治疗。
    作为辅助医疗队的工作人员,弘树或许显得有些吵闹。但是,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沉寂才是致命的。
    传播积极而充满希望的情感,永远不加犹豫,不失去信心,不放弃任何人——救援人员最需要遵守的准则被他完成得很好。
    “对了,柳原前辈。”搬运了大包小包的医疗物资进屋,弘树不忘和熟悉的前辈搭话,“神羽先生确实是在红莲市第三医院休息的,对吧?等到工作结束,我有点想去探望一下他……”
    “弘树君,我认为不要打扰神羽先生休息比较好。”
    “诶——但是好不容易能在同一座城市……哇啊啊!”
    弘树脚下绊倒到了什么东西,险些平地摔跤,连忙摇摇晃晃地稳住身体。回头一看,绿毛少年顿时吸了口凉气。
    “对、对不起!”弘树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先生,您没事吧?”
    绊到弘树的是这个中年男人的腿。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泥土地上,眼睛半睁,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
    听到弘树的声音,中年男子过了好久才有了反应。他慢慢地看了一眼弘树,而这道目光令少年顿时一惊。
    那是暮气沉沉的,仿佛将死之人一般的眼神。
    “没事。我没有受伤。”他低声回答。
    “真的不需要帮助吗……?”
    “嗯。”
    见中年男子身上确实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弘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担忧地离开,继续自己的工作。
    而躺在地上的人仿佛并没有察觉少年频频投来的视线,只是一动不动,无生气地躺着。
    夜色沉沉。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是最繁忙的工作人员也能感觉到,送入避难所的伤员开始变少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更多被挖掘出来的人已经停止了呼******疲力竭的伤者陷入了沉睡,也有人低低地啜泣着。连初出茅庐的弘树都清晰地觉得,现在的避难所的气氛过于糟糕了。
    同步讯息的大屏幕上不时滚动着与家人失散的生还者。弘树发觉,每当这些名单出现时,那个一动不动躺着的中年人都会猛地睁大眼睛,瞪着屏幕,直到名单滚动完毕。
    那简直像是一具将死之躯中最后的生命之火。中年男人眼中闪过的希冀太过极端和狂热了,令远远看着他的绿毛少年一时竟有些毛骨悚然。
    是……有重要的人失散了吗?
    弘树如此猜测着。
    在生还者名单被放出的同时,死亡名单也在不断更新。
    小小的避难所中,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悲痛之中。他们在死亡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随即无法自持地痛哭失声,甚至因此昏厥过去,令医护人员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弘树积极工作的样子早已无法感染这些悲痛的人,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去劝慰。
    还有什么比失去家人更令人伤心的呢。
    灰发女子美丽的长裙早已被血污和灰尘染脏。她抚摸着自己才一岁大的,却由于伤重而高烧不退的儿子,终于无法忍耐地发出了破碎的哭泣声。
    就在刚才,她在遇难者名单上看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他们年幼的孩子再也不会有父亲了。
    “为什么……”她几乎是在呻吟着,“为什么不能快一点赶来呢……”
    房屋倒塌时,她和她丈夫之间的距离不过短短几米。距离急冻鸟的下一次攻击被星海所阻挡也不过短短几秒。
    而这几秒,这几米,却成为了无法跨越的生死之隔。
    “明明只要再快一点的话,这孩子的父亲就不会……”
    年轻母亲悲伤而颤抖的嗓音令弘树微微一愣。而旁边的人也早已纷纷红了眼圈。
    “是啊,那位搜查官再稍微早来一点的话,我的胳膊就不用截肢了。”正值壮年的男性面色灰败地道。失去了双手的他永远无法参加他最喜欢的独角犀牛赛跑了。
    “既然有击退三神鸟的实力的话,最开始就拦住它们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灾难发生之后才姗姗来迟……”
    “明明……我的妈妈可以不用死的……”
    在充满了悲伤,遗憾和怨恨的窃窃私语中,弘树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们在说什么!?”
    他大声打断了伤者们的话。
    “神羽星海先生可是救了我们的英雄啊,没有他在的话说不定我们已经全都死了!为什么反而要责怪他,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弘树知道和刚刚失去亲人的无助市民争辩是不正确的。但是,他根本无法容忍那样不堪的言论充满这间避难所。
    “神羽先生没有及时赶到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们不能……”
    “什么理由?”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句尖细的问题令弘树噎了一下。
    他环视周围,试图找出说话的人。但映入眼帘的无数悲痛,冰冷而憎恶的眼神却令他悚然一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说着——
    有什么理由能比我们亲人的性命更重要?
    而躺在角落里的中年男子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怕的冲动一般。
    “好了,弘树君,没有闲聊的时间了。”
    柳原拍拍弘树的肩膀,“去帮我取一些止痛药来。”
    “嗯,好的……”
    目送情绪有些低沉的绿毛少年走出避难所,柳原用余光扫了一眼之前说话的人们。
    他们不再抱怨出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冰冷呆滞,却无法掩盖他们眼中的不满,甚至怨毒。
    女医生叹了口气。
    与弘树不同,她身为救援部医疗班一员的工作经验已经足够长久,类似的事件也见过无数次。
    当人在承受着过大的悲痛时,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崩溃,会自然而然地责怪他人,将负面情绪倾泻在其他对象身上——无论对方是罪大恶极的罪犯,还是拼死保护他们的英雄。
    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清晨的曙光照亮了伤痕累累的赤色城市。
    救援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然而,幸存者名单开始变得短小,确认死亡名单则愈发冗长。
    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悲痛与压抑的气氛之中。对于正等待着家人消息的人们而言,灾难还远没有结束。
    小小的避难所中,中年男人颤抖着尝试直起身子,却重心不稳地跌落回地面。
    他充血的眼睛已经睁大到极限,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
    【秋山莉实(女,7岁),确认死亡】
    终于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他不住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站在附近的护士有些担忧地靠近询问,却被他粗暴地推开。
    在他眼中,那缕极端而狂热的希望熄灭了。
    他就这样愣愣地站立了片刻,面无表情,脸色呆滞,冰凉的液体却从眼中不断涌出,在布满灰土的脸上冲刷出一道白痕。
    忙得脚不沾地的弘树这才注意到中年男人的异常举动。还未等他上前询问究竟,中年人突然发出了野兽一般凄厉的嘶吼。
    他赤红着双目,冲出了避难所。
    弘树犹豫的时间只有两秒钟。
    他知道,对于失去了亲人的人而言,一时情绪失控是在所难免的。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令自己发抖的预感。
    或许是由于中年人之前显得太死气沉沉,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骇人。在思考出结论之前,弘树已经追了出去。
    中年男子奔跑着,自己嘶哑的喘息声和心脏巨大的跳动声在耳边响彻。
    彻夜的等待早已令他的情绪到达极限。而当女儿的名字出现在死亡者名单中时,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终于被彻底崩断。
    急促的呼吸令肺部传来阵阵灼烧感,而来自胸口的温度更加致命。他的大脑已经被汹涌的情绪所冲毁——悲伤,绝望,怨恨,还有愤怒。
    为什么?
    神羽星海,为什么不快一点赶到?
    你不是英雄吗?
    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我的女儿被踩死在人群中,才不紧不慢地登场!?
    他还记得,那个绿毛的小子提到过星海所在的医院。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只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行动,在奔跑和怒吼中拼命释放出足以毁灭自身的能量。
    他跑过废墟,穿过城市的道路,冲进了红莲市第三医院。护士惊慌的喊声,呼叫保安的声音,器械掉落在地的嘈杂声音,统统没能进入他耳中。
    他的眼睛像野狼一样,扫描着每间病房门上贴着的名牌。当“神羽”二字出现在视线中时,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蛮横地将门撞开。
    “神羽星海!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女儿!?”
    弘树拼尽全力才没有被中年男子的步伐甩掉。他来不及思考一个普通市民为何会比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跑得还快,只能气喘吁吁地勉强跟上去。
    远远听到走廊一端传来的咆哮声后,弘树便意识到了不妙。
    前所未有的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量令他脚步加快,挤进了传出声音的那间病房中。
    “这位先生!!请您……”
    视线投入屋内,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那位他所敬重的神羽星海搜查官正坐在病床上,略带诧异地看向门外,身旁是面露无措之色的年轻护士。
    在星海身旁,医用托盘上堆放了满满的被鲜血浸透的绷带。这触目惊心的场景令弘树根本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个人失血到如此程度后竟还能够活下来。
    护士正在向银发青年的手臂缠绕新的绷带。这一工作尚未完成便被打断,门外的两人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刻印在手臂上的,深可见骨的可怕伤痕。
    青年的头部,肩部,脚踝,浑身各处都缠满了绷带。他的脸色很苍白,身躯被宽大的病号服笼罩,仿佛摇摇欲坠的秋叶一般。
    身为“搜查部的人体宣传器”,弘树对关都地区的七位一级搜查官都再了解不过。他了解龙使者神羽星海的强大,从容,不可一世,却从未见过身为人类的神羽星海这般脆弱的样子。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能够轻而易举击退三神鸟的人类,根本不可能存在。他们不是全能的神——所有人本应清楚这一点。
    中年男子本打算上前拎起不称职的英雄的衣领,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但自己的身体却僵硬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行动。
    两个不速之客看到,在屏幕中总是从容微笑着的,无可匹敌的一级搜查官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神情。
    了然之后,是悲伤,歉疚,和深深的自责。一切情绪都被盛在那双湖水般的冰蓝眸子中,摇曳着溢出。
    “对不起。”
    他说。
    这场闹剧很快便被终结了。
    在弘树回过神来之前,另外一个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凛冽寒风中,弘树仰起头,看到了一身黑色风衣的青年的背影。
    他的头发很长,冰晶般的银丝笔直垂下,在冷气中微微摇摆。而他的嗓音中蕴含着足以令所有人恐惧的怒意。
    “滚。”
    中年男人的双手双脚被凭空出现的冰之锁链牢牢扣住。寒气入体,情绪失控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某一瞬间,弘树甚至以为这个人会把闹事者杀掉。好在这恐怖的臆想并没有实现,被寒气所笼罩的青年瞟了弘树身上的救援部制服一眼,便将昏迷的中年男子踢到了他的脚下。
    ——意思不言而喻。
    向屋内的人道了歉,弘树拖着中年男子走出病房后,门立刻关上了。
    那个人……是神羽先生的亲戚吗?同样都是银色的长发呢。
    弘树暗暗嘀咕,直到隐约听到门内传来的谈话声才恍然大悟。
    那个人叫神羽先生为师兄,也就是说……
    众所周知,神羽星海的师傅是前任首席搜查官星雨白夜。说起白夜的另一个弟子,当然——就是那位冰见家族的大人物了。
    见到“传说级人物”的兴奋只涌上来了一瞬间,便被随之而来的低沉情绪所淹没。如果是平时的弘树的话,说不定会鼓起勇气去试图搭话,但现在的弘树只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扰这位已经足够拼命的英雄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少年看了看中年男子手脚上捆着的,毫无融化迹象的冰之锁链。
    他知道的——早在训练家培育学院学习时,他的老师就说过——能够成为一级搜查官的都是些责任感强到过剩的家伙。不是这样的话,他们是无法背负起民众的沉重信赖,走上这样一条艰险道路的。
    如果他们被指责“你的救援不及时害死了我的女儿”的话,他们就真的会把这当做自己的责任,并且因此而自责懊悔,痛苦不已,一生都难以释怀。
    弘树向往着成为搜查官。但是,这一刻,仿佛冰之锁链的寒意传染到他身上一般,他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尚且年少的新人还无法想象,背负着这样的指责和冷眼,究竟要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继续活下去,究竟要有何等的毅力继续完成搜查官的工作。
    没错,搜查官是英雄——这是媒体一直以来的宣传方式,也确实有无数年轻的训练家因此备受激励。
    可现在,弘树开始怀疑起了媒体的报导,以及所有人对搜查官们的认知的真实性。
    只携带了三只宝可梦的一级搜查官以一己之力击退三神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对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呢?
    搜查官是英雄,但不是神。他们也会受伤,也会疲惫。而当他们伤痕累累时,崇拜英雄的人们却只会加倍苛刻地要求英雄。
    寒冰的锁链正束缚着闹事者的四肢。而人们的无底线的期待,无条件的信赖,包括弘树自己对搜查官的过分崇敬——不也是在搜查官们身上套上的沉重枷锁吗?
    这太奇怪了。
    弘树对自己说,正如之前他对避难所的伤员们说。
    他们明明在守护我们,我们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来回报,甚至还要求英雄对我们说对不起吗?
    ……
    对不起,神羽先生,我没能阻止他闯进您的房间。
    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年轻的男孩将脸埋在手掌中,低低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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