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穿越荒野 01

    prologue
    我们都知道，严冬从未结束——自从那些漆黑的恶魔从大地的缝隙中爬出来，对阳光下的生灵露出獠牙。
    面对它们坚硬的鳞甲、锋利的爪子和能够蛊惑人心的黑暗魔法，地面上的生灵们节节败退。先崩溃的是一个人类的小国家——就在我们讥笑弱小者的无能时，恶魔已经悄无声息地向整片大陆伸出魔爪。紧接着是平原上的兽人、森林里的精灵、海中的鲛人、魔法师守护的王都、身披银甲的骑士团……
    终于，在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后，大陆上幸存的生灵们结成了同盟。在古老的神树下，他们以自己的灵魂起誓，从此放下隔阂，停止争斗，不论出身，不论种族，共同燃烧生命，抗击来自地狱的使者。
    ——这，便是百年前的“萨科洛联合王国”诞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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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01 deep winter
    （一）
    太阳历749年，初冬。
    “魔法师大人——羽人族侦察兵传来消息，正北方有正在行进的恶魔大军，大约会在一天后与我们相遇。”
    风尘仆仆的人类士兵躬下身，向身穿漆黑长袍者恭敬报告道。
    端坐在白马背上的人轻轻颔首。
    “通知战士们，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太阳落山前通过山谷。”
    被称为“魔法师”的人看起来十分年轻，还是一副少年人模样。但他的神色很沉静，言谈举止笃定而干脆。接到命令的传信兵丝毫没有升起质疑的念头，应了声“是”便小跑着退下，将司令官所说的话一级级传递下去。
    很快，上万人的阵列在山谷中开始加速。
    卡斯特山地以地势险峻而闻名，若普通人贸然进山，恐怕走不了多远就会摔断腿——然而，这是一支以机动性著称的队伍，无论是人类游侠、拥有猎豹血统的兽人还是能够飞翔的羽人都从不畏惧高山。一道道身影沉默地翻越陡坡，跨过悬崖，只有脚步声和兵器与盔甲撞击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二）
    银色长发的魔法师少年轻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
    他收起古旧的地图，将目光投向群山深处。
    在联合王国建立之后，地面上的生灵足足花费了数十年，才在恶魔的袭击下建立起了坚实防线。高耸的城墙与大贤者倾力构建的结界魔法挡住了恶魔的去路，令城里的老幼妇孺得以休养生息；与此同时，王国派出了无数支“灭魔军”，令他们深入恶魔盘踞的荒野，夺回本属于地面生灵的土地。
    名为神羽天的少年便是这支灭魔军的司令官——比起魔法师，他的名字听起来或许更像是东洋武士，但在种族融合的联合王国，相貌与姓氏早就不再被赋予深层意义。
    他的父亲是王都赫赫有名的七贤者之一，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是名副其实的大魔法师。作为贤者之子，少年早在幼时便展现出了惊艳的魔法天赋，以十五岁稚龄率领灭魔军可是王国百年来都难得一见的奇景。
    当然，这或许也和其“种族”有关——少年尖尖的耳朵无疑说明，他拥有一部分精灵的血脉。
    此刻，精灵——准确地说是半精灵，当然，这对联合王国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的那双尖耳朵微微动了动。
    狂风呼啸着从山谷中吹过，将细小的声音尽数吞没，只余行军者们嘈杂的脚步声。或许是精灵远比人类敏锐的五感在作祟，也或许是魔法师的直觉——少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
    直到漆黑的巨大魔法阵毫无征兆地从脚下浮现，魔法师终于意识到那微弱的异样感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在这无人的山谷中，为什么会有事先设置好的黑暗魔法陷阱；也没有人知道，能够看穿迷雾的羽人为何没能察觉魔法阵的存在。当大脑做出“时空转移魔法”的判断时，半精灵少年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万人的队伍被切割成十几块。司令官和他身边的士兵们被魔力裹挟，瞬间穿过厚重的空间壁垒，落在千里之外的未知之地。
    （四）
    眩晕，混乱，疼痛。
    恐惧。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无暇顾及传送阵的终点是哪里，现在他们又置身何处。
    视野中只有红黑两色，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恶魔，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尖啸如海浪般层层叠叠，令人几乎怀疑自己掉进了地狱深处。
    对于与恶魔斗争百余年的联合王国人而言，那些漆黑的怪物几乎像梦魇般可怖。时空转移魔法打乱了灭魔军的阵型，而当他们由“一支军队”变成“一群士兵”时，在恶魔面前无力得像是人类的婴孩。
    鲜血在灰色的荒野中飞溅，将大地染上炼狱般的色彩。
    恶魔将人类脆弱的身躯撕成两段，贪婪啃食着温热的内脏；失去一只眼睛的兽人悲愤怒吼着，将战锤狠狠砸向恶魔，下一秒却被身后的敌人咬断脖颈；黑暗魔法令空气变得黏稠，羽人僵硬的翅膀再也无法承载身体重量，绝望地坠向地面，变成怪物的腹中餐。
    军队的传令系统早已彻底瘫痪。司令官单薄的呼喊根本无法被战士们听见，他只能竭尽全力地释放魔法，用铺天盖地的额火焰将一只只恶魔烧成焦炭——即便这是杯水车薪般的可悲挣扎。
    在混天暗地的厮杀中，那匹漂亮的白马早已不知所踪。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魔法师自己的魔力也逐渐枯竭。
    力量的透支令他的大脑昏昏沉沉，每一个判断都经过无数次卡顿才能磕磕绊绊地到达四肢，原本明亮的冰蓝色眸子也逐渐黯淡。而发黑的视野中，狰狞的恶魔已经向他挥出镰刀般的爪子。
    在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道冲破所有黑暗的，耀眼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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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02 waste land
    （五）
    黑暗在蔓延。
    魔力枯竭带来的疲惫感几乎铺天盖地，令魔法师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全靠最后的毅力艰难地保持了一丝对外界的感知。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恶魔的吼叫声褪去，悲鸣和怒吼渐渐消失。然后，魔法师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抱起了自己。
    那双手平稳、温热，带着恶魔绝不会拥有的熟悉体温。细微的安心感翻动着小小浪花，熄灭了负伤者最后的神志。
    随后，半精灵少年沉沉睡去了。
    （六）
    众所周知，魔力是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没有哪个人类会试图将自己的魔力榨干，因为那意味着生命力和灵魂的不可逆的损耗——但是，对于与森林为伴，天生便能借用自然之力的精灵族而言，就算将魔力用得一滴不剩，彻底恢复原状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年轻的魔法师在一处简陋的茅草屋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在。
    昏暗的房间逼仄又狭窄，孤单的烛光根本无法将每个角落照亮。尽管如此，那人的笑容还是像月华一般，在被恶魔践踏过的土地上清凌凌地绽放开来。
    “早安——感觉还好吗，魔法师先生？”
    （七）
    在疗伤和等待魔力恢复的几日中，半精灵少年很快便和他的救命恩人熟络了起来。
    枯燥的书籍和魔法符文几乎填满魔法师的整个童年，也造就了他并不健谈、比起讲话更善于倾听的特质。好在另一人的性情还算开朗，这才令这座黑漆漆的茅草屋变得不那么死寂。
    这位危难之中出手相助的剑客自称“荒野中的旅人”，似乎与他年纪相仿——这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剑客拥有一头利落的紫发，身材似乎比魔法师还要矮小一些。他总是披着灰蒙蒙的斗篷，兜帽遮挡住了脸庞，令人很难看清相貌；但魔法师毫无由来地觉得，对方的眼睛一定也是宝石般美丽的浅紫色。
    神羽天不知道对方是怎样在汪洋似海的恶魔大军中来去自如，带着他顺利逃生的，也没有试图去打探什么。在花费了几天时间确定对方是友非敌后，他才终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请问，这里是哪里？”
    剑客似乎并不觉得对方的疑问来得太晚，闻言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回答道：“这里是荒野。”
    魔法师哑然。
    （八）
    “荒野”在许久以前据说只是无人居住之处的代称。但是，在如今，荒野所指的地方只有一个。
    象征着黑暗与死亡的国度，地图上永远的空白；在联合王国的城墙之外，边境北方遥远的数千里之处，被通向地狱的裂谷所环绕的、无数恶魔盘踞的广袤土地。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会遭遇那样无边无际的恶魔大潮的原因。
    半精灵少年沉默了片刻，站起身。
    经过几天的修养，他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魔力也恢复了充盈。是时候去面对应当面对的一切了。
    “魔法师先生，您要出门吗？”年少的剑客好奇问道。
    “嗯。”银发的少年点点头，“我想去看看你救下我的地方。”
    剑客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收敛了笑意。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暂且避过。
    “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九）
    恶魔大军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伤痕累累的大地还保持着不变的姿态。
    魔法师凝视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色——坑洞，焦痕，残缺的武器和断裂的箭矢，凝固成深黑色的血迹，以及被魔鸦啃食得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
    这一切都在说明着一件事。
    是他作为司令官下达了错误的指令，才令麾下的将士们葬身于此。如果他看破了魔法阵的痕迹，这样的惨剧明明是可以回避的。
    “……对不起。”
    恍惚间，银发少年还以为是自己无意中将心思脱口而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声音来自自己的背后。
    他茫然地回过身去。身披斗篷的剑客正垂着头，表情被掩盖在兜帽的阴影下，只有话语声还在响起。
    “我来得太晚了。”紫发剑客说，“这里从来没有人类经过，我听到声音时还以为是恶魔又在和魔兽们争斗……如果我快一点赶来，明明可以救下更多人的。”
    魔法师兀自愣怔着，冰蓝的眼眸诧异地睁大。
    “我会为此做些什么的。”或许是沉默带来了些许误解，年少的剑客急急地发誓道，“为了赎罪，我愿意贡献我的力量——”
    对面的人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内心原本沉重的愧疚感被一扫而空，反而由于对方与自己的想法过于雷同的发言而泛起些许好笑和无奈——
    以及感激。
    “别这么说。”银发的半精灵一字一顿地轻声道，“你当然没有任何罪过。”
    （十）
    “今后您打算怎么办？”剑客问道。
    回到简陋的茅草屋后，剑客像是知道魔法师即将离去般，将早已准备好的干粮推到对方面前。
    “去王国的驻军地，报告这次事件的始末。”半精灵也没有推辞，道了声谢便将干粮装入行军包裹中，“虽然可能有些麻烦，但我需要先确认方向。”
    荒野面积广阔，将王国的城池团团包围，稍有不慎就会走岔路。从王国建立至今，无数探险者都迷失在广袤的荒野里，终生没能返回王国——而作为被时空转移魔法丢到这里的迷途者，想要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确定王国所在的方向实在太难了。
    闻听此言，剑客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或许我可以帮您。”
    魔法师一怔，诧异道，“你知道王国的方位？”
    “不知道。”紫发的剑客摇摇头，“但我知道「神树」所在的方向。”
    少年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在百年前，创建联合王国的先辈们曾经在古老的神树下立誓，抛弃隔阂，共同对抗恶魔。然后，他们将都城建立在了远方一处能够遥望到神树之顶的平原——而今，那巨大的神树是王国之外唯一的路标，也是荒野中唯一常年有军队驻守的地方。
    只要能够到达神树下，魔法师就能轻而易举地与驻军搭上线。
    “您看。”剑客推开门。
    屋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事实上，荒野很少会有晴天。在冷色调的地平线上，极远处似乎隐约有几分鲜亮的色彩。
    剑客伸手指向那边，“那边能看到一点绿色，对吧？”
    魔法师仔细观察一番，这才勉强看到对方所指的位置，“没错——那就是神树的树冠吗？”
    “不，那是一座植被茂盛的山。”剑客一派淡定地解释道，“翻过那座山，穿过山后的溪谷，见到巨石阵后向左转，再途径三个湖泊，穿越一片花海，就能看到神树的样子了。”
    魔法师：“……”
    他觉得魔力透支带来的头痛又复发了。
    剑客似乎很清楚他一定正在心里发牢骚，立刻笑道：“我明白这很容易令人迷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送您一程吧？”
    闻言，银发的半精灵目光有些复杂。
    他曾再三告诫自己，不该追问的就不要追问，不要留意茅草屋显然是临时搭建的痕迹，不要去在乎对方作为人类，独自出现在荒野中是多么奇怪的事，更不要去询问他的出身和经历。无法及时报答他人对于灭魔军司令官而言已经足够愧疚，至少他可以做到不用失礼的问话令恩人为难。
    但此刻，犹豫再三后，他还是枉顾理智的警告，开口问道：“很抱歉突然这么问，但是……你之前住在哪里？”
    披着斗篷的剑客没有立刻回答。
    他向外踏出两步，回过身，向着屋内的人张开双臂。
    广阔的天空在他的头顶，无垠的大地在他身后延伸。在这无边无际，宏大得令人恐惧的世界中，年少的剑客就这样站立在荒野的中心，安然微笑着。
    “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