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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放假到剧团唱一个月,帮顶一阵子,虽然他不是名角儿,但总聊胜于无么。
    然而陈叔对剧团经营非常重视,剧团是他们家最主要的营生,陈叔自己,还有他闺女和女婿全是吃这口饭的,不好好搞,以后剧团黄了,他们一家难不成去喝西北风么。现在赚的钱少了,就说明他们哪儿开始变得不吸引人,落后了,必须得改。
    况且,剧院总是这些剧目,翻来覆去,留不住观众,而电视和广播普及,生活丰富起来之后,在北方还是土生土长的二人转和热闹的大秧歌更吸引人,除非是热爱戏曲,否则人们更不愿意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所以陈叔跟苏城商量之后,俩人决定去外地转转,看看别人怎么经营的剧团。
    这京剧是打哪儿兴盛起来的?京城啊。
    于是他们爷俩坐火车第一站就是北京。
    北京那地方,嚯!那是真繁荣!不愧是首都!在京城逛了四天,他们爷俩算是结结实实见识了一把。走了著名的王府井,瞻仰了□,激动之后方才想起来办正事,马不停蹄到大大小小不少家有台子又些个名气的戏楼,茶馆,园子参观,喝茶听戏。
    他们就发现,一些地方唱的是真好,而另一些l在苏城看来则很一般,说实话,同样一出《游龙戏凤》,还真就没有苏城唱得质量高。但无论这些台子唱的如何,都是几乎天天满场,生意火热非常。
    陈叔原本只想来看看,没做旁的打算,但这些天看下来,当即心里就生出些别的想法了。
    他每到一个地方听戏,完事儿就会问苏城觉得他的唱功比不比得上台上的人,接着又问,现在他们剧团里,有哪些人能够得上台上这些演员的水准。
    苏城按自己的想法回答,老头儿总是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最后到回家那天,临上火车,陈叔跟苏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皮黄啊,到底还得在京城唱。”
    苏城嚼着烤苞米笑道:“我老丈人别看岁数大,心也大,这就认准北京了。”
    “回家说完这事儿,我们俩拿钱又去了一趟,在四环胡同租的房子。昨天就把城东剧场关了,没出兑,怕以后万一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省城起码还有栋楼。剧团的人愿意跟着北上就跟着,不愿意的拿了钱直接就地解散,老头儿做事利落,下刀咔嚓脆,嘿。”
    “我媳妇儿在家都把东西收拾完了。今天把年礼给咱家送来,十二月二十八号的火车。”
    韩耀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张杨一直静静听着。苏城语气轻松,说来一切也都打点好了,没什么遗漏的,连计划不成的后路都想好了。
    等他说完,张杨只问:“那你呢?你也认准北京了么?”
    苏城一顿,继而点头道:“准了。”
    苏城不笑了,抿着嘴唇,将苞米棒子随手扔进炉灶,双手在军大衣的衣摆上抹了两把,用张杨的酒杯满上,举杯,跟韩耀手里的杯磕了一下,然后在张杨放在石桌上的拳头轻碰,干了。
    “准了。”他吁了口气,点头重复道,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心的再一次确认。
    张杨说不清心里啥滋味,不禁问:“城子,把握么?太仓促了,你真认准了?别想一出是一出,你们拖家带口的就决定去北京……”
    “嗨!世上哪有十足把握的事,事在人为么,不做就不知道以后啥样。”苏城咧嘴,吸了下鼻涕,垂眼看着石桌上的裂纹,又低声道:“说实话,你进省越那会儿,我特羡慕你。现在看来哥们儿是进不了省京剧团了,所以我必须得换条路试试,不能总在后头囚着,是不。”
    “我老丈人说得对,皮黄还得在京城唱,在京城听的人多,我也唱的响。”
    “匝把我真认准了,想好了。”
    苏城目光坚定,张杨懂了。
    谁也没再说话。
    良久。
    苏城忽然夹起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本来想让你们上我家吃饭去,你们这还先吃上了,真是……”说着,抬胳膊用衣袖抹脸,眼眶红了。
    “操,烫舌头。”他口齿不清的哽咽。
    1987年12月28日,农历冬月初八,省城火车站。
    绿皮火车在月台停靠,汽笛嘶鸣。韩耀一身黑大衣叼着烟,人高马大的堵在车厢扶梯口往上递行李,后面一堆乘客愣是没敢往上挤,苏城站在门边接着大包小箱。
    苏家父母和陈叔两口子捏着车票,正缓慢的随着人潮朝座位蹭过去,陈晓云背着包站在车外,顺着车窗往里看爹妈坐下,舒了口气。还有好些亲戚和朋友来送站,在月台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座位,隔着窗户不停喊话,嘱咐,告别。
    苏新包裹在小被子里,依依呀呀,瞪圆眼睛看周围行色匆匆的乘客,张杨抱着她,最后亲了亲冻得通红的小脸儿。
    陈叔往上推起窗户喊:“杨呐!你老师从绍兴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
    张杨应道:“好!陈叔你们路上小心!”
    陈叔往外探身想摸摸张杨的头,无奈大肚腩卡着,这得张杨上前踮脚去拉他的手。陈叔喊:“好孩子!好好学!以后错不了!”
    苏城讲最后一包行李搬上车,韩耀往后退开两步,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到了通知我们,以后常联系。”
    苏城接了,夹在耳朵上,点头道:“一定。”
    他一手扯住扶手,探身出去,另一只手跟韩耀用力握住。
    这时,乘务员站在门边高举手臂,哨声响。
    张杨忙把苏新还给陈晓云,扯着她跑到扶梯,将她推上去,“小心点儿别挤到新新!”
    陈晓云手忙脚乱,“诶!”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乘务员推开门口送站的人跳上扶梯,车门砰的关上。
    陈晓云双手护紧孩子,隔着玻璃回头对张杨他们笑,说不出话,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滴在苏新的小花被子上。
    苏城朝张杨挥手,喊声夹在无数亲友之间最后的告别中。
    “哥们儿!给你写信必须得回啊!再见!”
    张杨朝车门挥舞双手,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逐渐加速驶向铁道延伸的远方,脑海中,第一次跟苏城相遇的情景蓦地涌现,历历在目。
    四年前,他孤身到省城,第一天,他兄弟给他让出半块砖头,第二天给他带了两个白面豆包,帮他找了一份工作,他穷的叮当响,兄弟拿自家攒的粮票给他送来大米白面,让他好好过年。
    他跟苏城,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
    张杨终于泣不成声,揪着韩耀的大衣袖子蹭鼻涕眼泪。
    然而他却又真心希望,苏城能沿着这条路一直顺利的走下去,再不会有艰难险阻迫使他回头。
    53有人要买积压货
    张杨记忆里的1987年,是他人生中最失落,最焦虑的一年。张母的催促,韩耀两家店铺相继倒闭,好友苏城举家迁往北京。然而否极泰来四个字是极有道理的,后来张杨回想这段时光,觉得正是如此,当人生的道路缓缓行至低谷,只要你还肯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上坡路。
    金老师从绍兴回来后得知陈叔一家搬走的消息,情绪低落了近大半月,天天脸上没个笑脸。挚友离别,他连送站都没能赶上,始终难以释怀。
    后来,苏城给张杨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陈叔夫妇站在四环胡同的四合院红墙下,怀里抱着苏新,张杨将这张照片拿给金老师,老头儿看过后瘪着嘴,半晌终究笑了,叹气道:“好……挺好。”
    张杨将这张照片留给老师,另外一张相片上,苏城全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微笑着挥手致意,背面有一行字:八八年一月一日?于城楼上。他将它夹进一本新买的绿色相册里。
    元旦开始,韩耀赋闲在家,过起了无所事事的打酱油生活。而从打家具店和建材批发处关门大吉的这半年来,如今到了年节,人情冷暖更愈发显现出来。
    有些人惯于趋炎附势,小人嘴脸又不长心眼儿,眼瞧着韩耀这是不行了,大浪淘沙,曾经风光一时的韩老板被市场的洪流冲了个稀烂。所谓“有钱您是爷,没钱你是屁”,这帮人觉得现在已经没有给韩耀鞍前马后的必要,于是走的溜干净,今年二月份春节别说送年礼,连影子都没有了。
    不过明眼人毕竟是有,韩耀的雄厚资本摆在这儿,跟局子的关系放在这儿,现在无非是看韩耀想不想干事业,而不是他以后还能不能干得起事业。目光短浅之人只看眼前,不顾长久,更不顾情面,这就活该他们一辈子给人踮脚。
    当然,这些事儿韩耀心里明镜似的,正常得很,他也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他们来就来了,不来找正好清净。饭局牌局也顺势全推了不去,每天顶多就是跟老姜他们几个关系铁的哥们儿到二道河子钓鱼,或者找新开的饭店喝酒,顺便弄两箱空啤酒瓶子回来,在大院矮墙上摆一排,跟分局刑警队一帮大盖帽打枪,消磨时间。
    二月份的农历春节,张杨没回祈盘屯跟爹妈一起过年,给家中写了信并寄去一堆年货。年三十儿那天,他和韩耀俩人在四条街大院一起包饺子,剪窗花,写对联。
    韩耀重拾毛笔,拿出当年写大字报的实力,在红纸上大笔一挥――
    上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下联: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横批: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张杨捧着装饺子馅的大盆:“……”
    “十多年没动笔,先找找感觉。”韩耀随手将红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方形红纸,写下一个大大的“福”。
    俩人蘸了浆糊,将福字黏到大铁门中间,回家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烧开水煮饺子,1978年就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过去。
    而无所事事的日子还在持续,直到八八年初夏。
    这天清早四点半,晨风吹拂李树叶子,沙沙作响。邻居家的大公鸡飞到墙头上高声打鸣,母鸡们早早从窝里飞出来,正在院里咯咯哒埋头啄食,享受清晨的凉风。
    张杨在薄毯里翻来覆去,颈窝下韩耀的手臂热乎乎沾着汗气,张杨脸颊在上面蹭了两下,醒了。
    窗外朝阳初生,晨光旖旎,他茫然的坐起身看向外面,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胳膊,捆住他的腰重新带进被窝。
    “来……搂一会儿。”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鼻音。
    张杨被按在怀里,大腿无意间蹭到韩耀大短裤里支起来的那玩意儿,整张脸立刻从脖颈红到耳朵根儿,慌张去推:“你松手、别耍流氓、还得去早市!诶你干嘛!”
    韩耀猛地翻身,将张杨压在身下摩挲,“就搂一会儿……完事我跟你去早市,听话。”
    张杨像被铁箍捆住般动弹不得,满脸通红,愤恨不已。
    韩耀握住他的双手往下引,耍流氓不够,还磨磨唧唧道:“你别干攥着啊……摸两下……啧。”
    张杨倏地大力挣动,怒道:“你别动我!”
    “来吧,来。”韩耀好声好气,手上一把扯掉张杨的裤头。
    薄毯里鼓起个大包,开始剧烈抖动。
    桃酥窝在炕角眯着眼睛打哈欠,伸了个懒腰,跃过大包出门了。
    过得片刻,激烈平息,毯子被一把掀开,张杨满头大汗,脸朝下趴在褥子上,韩耀压着他拱来拱去,“再搂一会儿……”
    张杨怒不可遏,再次回忆起澡堂子那不堪一幕,跳下地抬腿往韩耀脑袋上狠狠实实踩了一脚,跑去园子里打水,用肥皂使劲洗手。
    今年年初,省城大范围翻修路面,大胡同一侧尘土飞扬,堆满石子和沙土,围栏将路段圈起来,干脆把胡同一端堵死了。无奈之下,早市只好从胡同口搬到了半里地外的小空地上。
    家里园子的菜还没下来,吃什么都得出去买,早市的东西一向既便宜又齐全,而且新鲜,所以张杨每天早上都早起去早市买一整天要吃的蔬菜,早饭顺便也一起带出来,道口那家的油条豆腐脑,味道好自不用提,还有一家新来的卖羊骨头汤,撒上点儿葱花香菜,就着油饼吃特别香。
    张杨大清早的气不过,在院子当中央跟韩耀一顿武叱。知道小孩儿脸皮薄,韩耀也不跟他一样的,还觉着挺有意思,让张杨揍够份儿,他拍拍小孩儿的脸,好言好语说咱俩喝羊汤去,喝好了送你去剧团,啊。完后蹲在水龙头下,掬两捧水洗了把脸,穿着背心大裤头出门往早市溜达。
    往市场去的一路要路过几乎整条四条街,街上的老陈头儿家门前今年新挂上了只鹩哥,会说话,但是只会说一句,天天看见有人路过就喊:“春眠不觉晓!处处不觉晓!”不知道是哪个没文化的教的。
    张杨看着这鸟儿正经挺喜欢,觉得挺稀奇,每天早上都要站在那儿逗弄一会,跟它对两句诗,喂两颗瓜子,教他它“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
    韩耀每次都不说什么,就站在边上等着,啥时候张杨逗够了啥时候再走,但是回回走之前,韩耀都凑上去,小声对鹩哥说一声“山炮”,锲而不舍的坚持了小半年,不知道他这是较的什么劲。
    ……
    今天韩耀也跟鹩哥说了句“山炮”,然后俩人走到空地市场,没着急买菜,先在早点摊子找座位坐下,老板正站在沸腾的大锅后舀汤,锅中羊肋排上下翻滚。
    老板笑道:“又来啦!今儿吃点儿啥?包子馒头花卷油饼,羊汤里有羊排羊腿羊下水!”
    “两碗羊汤放腿肉,两张油饼,八个牛肉包子。”张杨从裤兜里掏出钱,抽出一张l递过去,“差一毛钱甭找了,给多舀半勺汤呗。”
    老板接过票子一瞅,嚯了声:“哎妈,这钱要是不找零可不中,咱家包子饼没镶金子。”
    张杨让他说得一愣,没反应过来,韩耀给了那老板一张十块钱,道:“拿错了,新发行的这钱看着不习惯,总把一百当十块钱往出花。”
    张杨这才明白过劲儿来,赶紧接过那张一百块的大灰狼收好,这也不知道咋回事,都这个月第五次拿错钱了……
    去年年底,张杨到银行买国债的时候就听说要发行第四套人民币,最大面值从十块钱变成了一百块。
    结果新货币发出来一看,诶呦!大团结和大灰狼这哥俩儿长得实在太像了。而且新人民币的十块和一百的颜色又差不太多,所以张杨经常搞混,到现在还别不过来这个弯儿。
    好在早点摊子老板和早市卖菜的人都不错,也不贪图这些钱,看见张杨拿错了就主动还回来,还有两次韩耀注意到赶紧给拦下来,不然用不了几次,张杨一个月工资就让他弄没了。
    喝着汤,张杨见一对老夫妇买完菜,坐在道口台阶上颤巍巍数钱,感叹道:“现在钱不如以前禁用了。早年吃这些东西哪用得上十块钱啊。”
    韩耀道:“市场经济闹得,钱毛了。这两年物价没少涨,不然也用不着弄一百这么大的票子。”
    张杨撇嘴。
    他现在也说不出这市场经济到底好还是不好,要说百姓手头富裕起来了吧,可物价也逐步跟着涨高,除了现在不像过去,什么物资都要计划着来,其余也真没啥差别,反倒有些人心跟着利益变得叵测了。
    他记得有一次韩耀跟李焕超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打枪,张杨在里屋,就隐约听他们说了一件关于国企领导为了发财钻市场经济空子,人心不足蛇吞象,结果被撸下马坐牢的事。
    那也是张杨第一次听说“价格双轨制”这个名词儿。
    以前国家的工业生产资料分配,那都是要按照行政指令一层一层往下批,价格也严格按国家有关部门调控。后来大概八一年左右,国家出台规定,计划外多余的生产资料,也就是本来应该由企业自销的部分,可以按市场价往外卖。
    于是就有人看出门道,钻了这个“计划外自销部分”的空子。
    当时修路也好,筑桥也好,还有盖楼,都是国家或者单位统包投资,是公家的工程,建设完毕也不投入市场,比方说筒子楼,就是单位福利性质的,给员工分房子,但不往外卖。建设用的建材也是国家按照计划价分配给各个工程。
    然而有了这个价格双轨制之后,有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利,将原本在计划内,应该按照计划价卖给工地的建材转手卖到了市场上,这赚的钱就是市场价,比计划价高出多至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
    当时张杨还听不太懂这些东西,晚上问起这件事,让韩耀给他举个例子。
    韩耀寻思了半天,解释道,“比如现在有一吨钢筋,成本价两千块,本来计划价应该卖两千五百块钱,现在国企领导大手一挥,这一吨就算成自销部分了,三千五卖给别的公司,这里外里不就多赚了一千块钱么。”
    这么一解释,张杨就明白了。
    韩耀道:“前段时间省城有个领导就这么干,后来整大发了没兜住,让人发现给撸下来,现在搁牢里蹲着呢。”
    张杨诧异:“还要蹲监狱啊?”
    “可不。”韩耀道,“投机倒把罪,罪名还不小。”
    投机倒把啥的,张杨听完这个事情之后一直想,韩耀已经不倒烟了,投机倒把跟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了。今天喝着羊骨头汤的时候张杨寻思起这件事情,也根本没怎么在意,就觉得搞市场搞按劳分配,说是激发劳动力上进心,其实就是激发一些人的坏心眼儿。完后就单想着怎么能治脑残了,以后可不能再拿错钱……
    其实人心不足永远不会被消灭,只会愈演愈烈,贪的愈来愈高端。
    这些事张杨不懂,他也根本预测不到,一个小时后,老董打来的一个电话,就将韩耀卷进这个圈里。
    当时俩人吃好早饭都快七点钟了,张杨正换衣服准备去剧团,东屋电话铃声响,接起来就听老董问:“诶,韩子,你那儿还有沥青没有?”
    韩耀歪脖子夹着话筒,系衬衫扣子,“有,老多了,你要就全拉走,当给我消灾了。”
    “什么全拉走,有人要买!”
    “啥?”
    “买你的积压货!你那些货积着反正卖不出去,你不如便宜点儿卖了得了。”
    韩耀一听还有这好事,立马答应:“成啊,我平价给你都成。”
    “那你赶紧上仓库一趟,他们这边正修路,工程等着呢!”
    54第五十四章
    朝阳和熙,柳枝轻动。
    六马路上的电车轨道凌乱,岔路错综交叠,如同胡乱摆放在一处的圆弧,平顶宽檐的邮局老楼曾经是日本商场,当年的彩色玻璃还留在窗框里,只是边角破了个洞。
    清晨的安宁,让这老旧的城市一侧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
    直到一辆倒骑驴在路边嘎吱停稳,小报摊的板子被支起来,杂质报纸一摞摞摆上去,小马扎翻开。
    烫法拉头的大娘往摊子后面一坐,大屁股令小板凳发出承受不住的轻响,明黄色乔其纱料子的长裙,在腰背缝接处隐约有裂帛声。
    一切就绪,双卡录音机的按钮咔嚓一声。大娘眯着眼睛,蜡黄的一张脸无比陶醉,开始跟录音机边扭动边唱道:
    “你从哪里来哎哎,我地朋友。好像一只蝴蝶耶,飞进我地窗口噢噢。不知能做喔喔,几日停留……”
    清晨的宁静瞬间被歌声消灭了。
    没过多久,道路两侧店铺也陆续开张,路上的自行车和人潮来来往往,这时,摩托车的马达轰隆声渐近,一道车影飞驰而过,开出十多米又轰隆隆拐回来,停在报摊前。
    大娘依旧哼着歌,在随风飞扬的法拉头缝隙中看见一枚硬币落进装钱的饼干铁盒里,城市晨报少了一份。摩托车开走,大娘翻白眼,从鼻孔嗤出一声气,将录音机的音量扭大。
    建材批发处门市前,老董和一个男人正蹲着抽烟,苦大仇深。
    瞧见韩耀的摩托车,老董立刻迎上去:“可算来了,赶紧开门!”
    韩耀将报纸夹在臂弯里,顺带掏钥匙,腾出另一只手跟老董打招呼,然后跟那男人握手,道:“来晚了。哥们儿等挺长时间了吧,不好意思。”
    男人握住韩耀的手上下晃:“你好你好,您姓韩是吧。我老曾。我们这也才来,没等多长时间。就是……诶不是我说,你们对面那老娘们儿唱歌实在太他妈不中听。”
    韩耀推住门板捅钥匙孔:“甭提了,我就让她给吓走的。我这门市生意不好吧,我坐这儿看看书,晒晒太阳,一天卖两卷油毡纸也挺好,后来这老娘们儿一来我这胆囊和心脏就不行了,当时给我们家……咳,吓得。今儿走运,以前她没听毛阿敏那会儿,咱这条街从白天到晚上都是《枉凝眉》,那嗓子吊的简直……”
    老曾瞬间想像出林黛玉烫头,穿大垫肩的乔其纱的情景,咧嘴打了个哆嗦:“诶呦我操,想想都觉着没法儿听。”
    马路对面,录音机突然咔的一响,换磁带。
    大娘清咳两声,深吸一口气。
    “一朵是阆苑仙葩――啊,一朵是美玉无瑕――啊。”
    老曾:“……”
    老董简直出离愤怒了,抓狂大吼:“快他娘的开门!”
    韩耀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仨人迅速进屋,关门放帘,世界和平了。
    这名姓曾的男人是老董的朋友,也是建筑承包商,俩人是原来拉活儿的时候认识的,就是他要买韩耀积压的沥青。
    老曾说,他今年包了一段铺路的工程,这不是城市规划建设么,石板马路都旧了,瞅着市容也不好看,今年政府就要把城东城南的石板子旧路全抠了,整成柏油马路,亮堂。
    这两年的工程就是狼多肉少,一帮子建筑队呼啦啦等着,愣是接不到活。本来今年他能捞着这好事儿还挺高兴的,还跟老董他们这些关系好的,今年没抢上活计的哥们儿一通显摆。结果做上这活儿之后,他悔得肠子青,大老爷们就差没哭出来。
    接到工程之后,他们工程队按照日期准时开工,建筑公司也把建筑材料给拉来一些,干了两天,第一段路的路基和稳定土都完工时,材料也用没了。
    于是老曾就打电话,说建材没了,再给拉些个过来呗,咱好接着整啊。
    结果没想到,建筑公司那边支支吾吾,最后来了句:“上头计划下不来,你们先找别的地方买点儿弄着吧。”
    老曾说罢,再也掩饰不住愁容:“我合同都签完了,垫钱买高价材料,再交这费那费,整完了之后建设单位给我按合同报账,报的是计划价!他们是省钱了,我他妈里外里整不好都得搭钱!你说这不坑人呢么这!我家我媳妇儿,听完这事儿当场就哭上了,完后跟别的工头家的搁一起打麻将,又想起这事儿,说着说着四个人凑一块又一顿哭天抢地。哎妈……”
    韩耀听他说到计划下不来时,眉心一动,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合上账本,拍拍老曾肩膀道:“现在包工程都不容易。沥青我这儿不少,全平价给你,你甭给钱,先用着。”
    老曾不干,说啥都要先给钱,本来就便宜买,咋还能拖欠。
    双方来来回回,最后老董道:“韩子不是外人,再说你也不能跑了,早给晚给一回事。”
    韩耀领着老曾的人到郊区仓库运走两吨沥青,看见还有混凝土和沙石,也连带着弄走不少,不是老曾脸皮厚不客气,实在是缺材料,啥都缺,一样两样能挺住,再多贵得就真买不起了,真成了自己掏腰包给国家做贡献,牺牲小我造福一方了。
    韩耀看老曾愁得,也实在可怜,家里还有媳妇,于是跟他说,不够就来找,建材批发处这儿啥玩意都有。
    老曾当场愣了,反复问他不是客套话吧?是真的吧?韩耀郑重点头,老曾心里涌上一阵感激之情,大老爷们顿时热泪盈眶,搂着韩耀千恩万谢,要来日报答,把韩耀弄得哭笑不得。
    等老曾一伙人运走材料,仓库这边消停下来,韩耀和老董在附近找了家小饭馆。俩人点了四个菜,喝着酒说话。
    韩耀问道:“怎么回事儿这是?前两天不刚弄进去一个么?怎么刹不住车还反倒往前溜,要不要命了他们?诶服务员!给来根儿大葱。”
    老董垂眼剥花生壳,哼了声:“前些日子,生产资料在市场上的最高限价不能多于计划价百分之二十的规定取消了。”
    韩耀挑眉,当即了然。
    限价取消,意味着以后官倒们一张批条赚得就不止百分之二十。这帮人都他妈是要钱不要命的货,寻思着人人都倒,抓也一下抓不到他们头上去。其实原来韩耀南北跑货,坐火车运胸罩裤衩,外国烟酒,这也是倒,但这是小倒,撑死算是私倒。可是官倒性质就不一样了,格外招人恨。以前就在倒的人,现在倒得更起劲,以前不敢倒的,现在眼瞅着别人大把大把往怀里搂银子,腰包淌油,还能不惦记?还能坐得住?
    这一堆手里掐着额度的官儿整巴整巴,愈演愈烈,计划内指标就完不成了。建筑公司肯定不愿意多出钱从市场上弄材料,难怪老曾这些包工头难做。
    韩耀撅了半根大葱,问:“你今年没活儿吧。”
    老董往嘴里扔了两粒花生,摇头:“没活儿。算老天爷照顾我。”又嗨了一声,叹道:“整个什么双轨价格拉动市场经济,最后整稀烂,这他妈王八犊子扯的。”
    韩耀往大葱上蘸了点儿酱,咬一口,靠在椅背上架起腿,翻开早晨买的报纸,随声哼道:“瞧好儿吧,早晚有扯着蛋的一天。”
    先如今这个蓬勃的年代,中国的经济以一种探索的姿态快速向前行走,虽然弊端和矛盾逐渐凸显,但无疑带动了社会的发展,拉动其他领域前进,也在改变人们的生活和内心。
    曾经,苏城和陈叔的剧团面临新与旧的挑战,他们随即做出了选择,现在张杨所在的省越也开始为之改变了。
    戏曲“三并举”的政策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出,最近又开始着重强调戏曲发展方向,认为封建老旧的要摒弃,传统剧目要有创新,着重发展反应现代社会的新剧目。
    为了这事儿,老金爷子和团里几位领导年前去了趟绍兴,而后又走了浙江很多地方,最后从上海返回省城。一圈下来,越剧圈子里普遍的声音却并不是迎合政策上的重点,老艺术家们最希望的是传统剧目首先能够传承下去,毕竟文革毁灭的已经太多。
    有人表示,现代戏没有搞头,今天的“反应现代社会新剧目”跟以前的样板戏在里子上没有区别。在封建老旧摒弃上,越剧也没有什么可摒弃的,这个越剧就是在封建背景下反应人们的美好本性,很有积极意义,要是这都摒弃了,还唱什么唱。再有,创新可以吸收别家戏曲之所长,将其改变成越剧嘛,传统剧目胡乱改一通,搞不好弄得不伦不类,反倒糟蹋了东西。
    ――于是问题就来了。
    老艺术家对戏曲的感悟和驾驭不必多说,越剧学习的同时要兼顾其他剧种,这也是必须的,按理说改一出戏,只要用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整个省越的年轻一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改写剧目,移植其他剧种成熟曲目的能力。
    包括张杨在内的所有人,当初学的昆曲,黄梅戏等等,只会唱,可是就算唱出个花儿来,不能将所学融入越剧,甚至不能自己编上一小段小戏,光会唱,那还不如一台录音机。
    整个省越为下一代担忧,最后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思来想去,老金爷子提出:“办个剧团下属的学校,全面培养学生,以后也能保证省越输入新鲜血液。现在学习环境跟咱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有必要让孩子们系统的学习越剧。省越出徒的居然只会唱,这不行!”
    于是老头儿老太太们往上反应之后,批示很快下来,从八八年的冬天到夏天捣鼓了几个月,今天上午,张杨一走进剧院大门就听到众人议论,说省越剧团下属艺术学校成立了,马上开始招生,正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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