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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溜到正啃排骨的老姜面前,掀起大盖帽:“你瞅瞅你姜叔内脸,你瞅瞅,这就当警察当的,你还想当警察?”
    老姜乐呵呵垂眼看着张容,他的整个鼻头和鼻翼都没了,只留下一圈狰狞的疤痕和两个鼻洞。前些年还不是这幅样子,去年开车追逃犯时,车胎让那帮犊子打爆,整个车侧滑出去,在沟子里折了四个跟头,鼻骨硬生生磕掉了一半。
    张容愣楞的看老姜的伤痕,片刻后瞪着焕超,郑重无比道:“当警察!”
    焕超和老姜一怔,对视继而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张容幼小的心灵认为这笑是笑话他,感到好像崇高理想被藐视,立刻生气了,大喊:“别笑!别笑!”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惊心动魄,最帅气的场面就是看韩耀和警察们打枪,这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不可抑制的生出崇拜和向往,如同小男孩向往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心理。在张容眼中,世界上最帅、最崇高威武的就是警察。
    老姜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张容的肩:“这小崽儿真不一般哈!老韩!老韩回头我给你儿子弄把枪!”
    远处,韩耀和老董一人一根鱼竿,并排坐着钓鱼,在风声中隐约听见老姜说,要送他儿子什么玩意儿,于是随口喊了声:“行!儿子!谢谢你姜叔!”
    他刚才一直在跟老董讲公司的问题。
    早在张杨参加大奖赛前,他的公司就注册好了,金冠建材。
    ――原本张杨依旧坚持要叫金不换,还特别迷信的说当初家具店就是因为没用他起的名字,后来才摊上木匠跑路的倒霉事儿。不过韩耀也表示坚决不叫这怂名字,最后商量成了金冠。
    那天在办公楼后的旷地上,张杨说的一番话,韩耀听进去了。其实说到研究点儿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卖,韩耀还是属意于家具。一是他干过这行,二是这东西做好了的确挣钱,再有,便是韩耀主观上的原因――不甘心自己曾在这里跌倒。
    但是家具的款式构造等方面,该怎么创新开发,他实在不懂。
    韩耀道:“其实不整这些吧,也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卖建材挣不着钱。不过终究我得弄个别的营生,你帮我琢磨琢磨?”
    老董一眨不眨盯着水面的波纹,道:“别的我没法给你支招,但是家具这事儿,说白了你不就是要搞自主研发么?跟以前老式木匠手制那时候,大家伙儿都拼谁的图纸新奇,是一个道理吧。”
    韩耀:“对啊。”
    “你咋不早跟我说呐!这是多他娘的简单的一件事儿啊!”老董笑道:“你不懂,那谁懂你找谁呗。”
    韩耀:“……”
    老董:“嗨――找大学生啊,现在毕业早都不包分配了,那不是一抓一个来,人家知识分子术业有专攻,你掏钱雇人不就得了。诶我想想……就找那个那个,什么木料工程?就专门研究这玩意儿的。”
    72第七十二章
    “……大学生?”韩耀点燃一根烟,心里对老董的说法很是怀疑。
    其实韩耀的确跟不上形势,也是对于上学念书从来有很大偏见。毕竟文革的疯狂几乎贯穿他的少年时代,也扭曲着他的思想。
    张杨年轻时为了脱离农村,成为出息人,于是一门心思想考大学,披星戴月、吃苦受累的读书。奈何张杨时运不济,别人考上了大学,不说全都飞黄腾达,却到底有一个包一个,都成了出息人。唯独他们那两年的师范,不知道抽了啥子邪风,硬生生把他给耽误了。为此张杨恨了多久,心里这个结到现在依然咯噔着解不开。
    然而韩耀不理解张杨怎么会有这种心情,这一切在他看来甚至没什么意义。
    当年他也拼了命想上小学,洪辰也豁出去自个儿,想尽法子帮韩耀攒学费。可是等学上成了,看到和品到的却跟心里畅想的一点儿不一样。“上学”,就等于争别人的小人书,在野地烧耗崽子,石台上打乒乓球,分地干农活,写大字报。耗了十好几年,一根儿毛没学到,整天交着学费扯王八犊子。
    他那前儿就寻思,上这么个破学有意思么?在学校浪费的青春太不值得。要不是那些年世道散乱,年轻人到底胆怯,他真就不管不顾出外闯荡了,学门手艺最起码能挣钱养活自己,能掌握一门赖以生存的营生。而念书的臭老九,除了多识几个字,屁都不值一个,根本不顶用。
    老董鱼竿也不顾了,絮絮叨叨给他解释,“现在大学专业多,学啥的都有,并且非常系统非常到位,要不怎么说人是知识分子……”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仰头灌了口啤酒,看韩耀没吭声,当即明白了――刚才全是白磨叽,老韩不信。
    的确,韩耀在旁边默默听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我怎么就不相信了,费劲八力考上大学,有人愿意去专门学个木匠?净他妈扯蛋。
    韩耀捻灭烟头,含糊了句:“以后再说吧。”
    老董拎着啤酒瓶脖子敲了敲后脖颈,朝天翻楞眼珠子,随后无奈道:“得,这么地,你现在领着你儿子,咱们去趟农大你就明白了。”
    炎炎夏日,省城农业大学的中门前人声鼎沸,将这片地界显得格外燥热。
    正是毕业季,学生们扛着行李包,拖着拉杆箱站在路旁等车,告别,还有不少人摆摊儿卖带不走的东西,毛衣夹克牛仔裤、脸盆搓板专业书,还有人卖玻璃鱼缸,两只半掌大的乌龟在鹅卵石上趴着,闹哄哄的农大整个成了一二手货交易市场。
    张容早挣开了父亲的手,撒欢儿跑到人群中来回穿梭,在二手货摊前乱窜。
    韩耀臂弯搭着外套,百无聊赖打量身旁走过的学生,霎地抬手拽住一个:“你们校长搁哪儿?”
    学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老董:“……”
    老董忙扯开韩耀的熊爪,赔着笑道歉,“认错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学生上下扫视两人,一头雾水的背着行李走了。
    “不能这么问啊大兄弟!”老董着急的压低声音吼道。
    韩耀蹙眉,“不先找校长怎么雇人?”
    老董简直不知道该说他点儿啥好,将他随便扒拉倒一家摊位前,佯作挑选香皂盒,边和颜悦色道:“诶呦,这俩乌龟养活得,真不错。老韩,给你儿子买回去玩儿呗?要不放你公司养活着,招财进宝。”
    练摊的小姑娘笑着说:“乌龟不要钱,白送,但是要拿走得保证能照顾好它们,养着玩儿我可不给。”
    老董乐了:“那你心可挺善啊,跟送孩子似的还得找个好人家。”
    “养了两年了,都有感情了。”小姑娘说着,食指与拇指相对,比划出个圆形,“刚买的时候,它俩才这么大,你看看现在,都快有半掌长了。要不是因为准备去美国,我说什么也得留着。”
    老董点点头表示理解,忽然问:“正经挺厉害啊,还准备出国了?学哪个专业的?”
    “英语。”小姑娘伸手去收别人给的钱,边答道。
    老董略有些遗憾道:“英语……诶我说闺女,你认识学木材木料之类的学生么?”
    姑娘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哦――你是来招人的吧。”
    老董尴尬的笑了笑:”你要信得过我,乌龟我也帮你养活,成不?”
    小姑娘也笑了,干脆利落的一指南边,“去那边儿看看吧,不知道你们具体要招哪方面的人,早晨我看见有不少土木工程和材料专业的在那儿练摊。”
    老董立刻起身道:“谢谢啊闺女!”说罢回身对韩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
    韩耀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像有些明白过劲儿了。
    俩人往南边溜达,就见张容挤出人群,迎面朝他们跑来,兴冲冲的扯着韩耀往里走,“爸快走!我领你看好玩儿的!”
    韩耀斥道:“你老子这边儿干正事呢。”腿却已经跟着孩子迈步了。
    老董无所谓,按住张容的脑袋瓜揉,“走走走,领叔瞅瞅去。”
    张容将他们连拉带拽的弄到墙根下一家摊位前,有个年轻人盘腿坐着看书,面前摊子上摆满了千奇八怪的木制品,有魔方,连环扣,拼接模型,还有成堆说不出名堂的玩意儿。
    俩人俱是微惊,挑眉对视。这时,张容举着个矮凳形状的木制框架,拉扯韩耀的衣角让他拿去。
    “爸!你掰这个试试!你肯定掰不开!”
    韩耀不置可否,笑着逗他:“儿子,你让爹掰,坏了谁赔钱?”
    张容眨眨眼,犹豫着不说话了。
    墙根下一直静静看书的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当韩耀把小木凳扔给张容时,蓦地淡淡道:“这个楔口是特制的,个人蛮力弄不开,当然也可以强行从根掰断,断了赔十五块钱。”
    楔子……
    韩耀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唇角微挑,饶有兴致道:“别人练摊儿都卖二手货,你怎么卖这些玩意儿?”
    青年翻过一页,慢条斯理答道:“我不是应届生,混个摊位换点儿零用钱花。”
    老董:“你握这头我握这头,我数一二三咱俩同时扯。”
    张容:“嗯!”
    韩耀半蹲下,端详摊前的小玩意儿,拿起魔方摆弄:“这都是你动手做的?”
    青年说:“也有同学的,我帮着卖。”
    老董:“一、二、三!”
    两人同时死命往后:“噫――!”
    老董后脑勺着地,四脚朝天仰倒,张容被扯得飞起来扑在老董身上。老董呲牙咧嘴坐起身,两手攥住木凳向两侧撕扯,张容表情狰狞攥紧拳头:“扯开!扯开!”
    韩耀回头看了眼纹丝合缝的木椅和人仰马翻的老董,直截了当问:“你是哪个专业的,现在有没有工作?”
    青年合上书,板板整整放到身后,这才抬眼看向韩耀,这一看却怔了怔,继而笑了起来,但只有淡淡的一瞬间。
    “家居设计与制造,我是在读研究生。”他道。
    韩耀嘴角细微抽了抽,没想到真有人考大学学木匠专业……
    老董汗流浃背,投降的扔给张容,道:“这玩意儿真他妈结实,诶老弟,这是你捣鼓出来的?你哪个专业的?有没有工作呢?上俺们家具厂搞研发呗?只要活儿够硬,钱不是问题,成不?你不成给介绍介绍你同学,我们搞家具设计内一整套活儿都缺人。”
    韩耀:“……”
    青年想了想,道:“给我个电话吧,我回去跟他们讲。”
    韩耀把金冠建材的电话写给他,“你叫什么名?”
    “顾青。”
    翌日。
    金冠建材大门前聚集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年轻人,高矮胖瘦眼镜谢顶,不一而同。
    领头的顾青首先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字,“我们商量了,工资最少这么多,而且我们是在读研究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希望能在这方面照顾一下。”
    韩耀看着那个价钱,心说――操,臭老九有这么值钱……
    老董咳了声,眼神示意韩耀――你以为这是顾扫大街的,这是知识分子出脑力的,这个价钱虽然略高一些,但也算合理,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韩耀强忍着没说什么,点点头,“成。”
    顾青道:“在这儿面试?”
    韩耀:“面试?”
    顾青自顾自开始逐个介绍身后拿着图纸、平时作业、学位证书和成绩单摞起来一大叠的一干人等。
    “因为你说一整套活计全缺人,所以我按一套找的。这三个是我同门,一个老师手下干活儿,家具设计与制造;这两个是我们学校材料专业的;这三个是隔壁大专木材加工技术专业的,这是机械专业的。家具设计,木材工艺,机械基础和生产工艺等方面我们都有掌握,如果信不过我们可以定个试用期。”
    老董手忙脚乱翻看学位证毕业证成绩单,韩耀则拿了平时作业细看,虽说不懂,但毕竟干过这一行,门道说不清,好与不好还是能看明白的。一圈轮下来,不得不说,木材加工和家具设计这些人,创意真不错。
    至于材料和机械专业的,将来家具厂建成需要引进生产线和机械,材料这方面倒是没考虑,可以定个试用期看看值不值得用,不行就裁了。
    定下来之后,一众知识分子要求去家具厂看看,韩耀豪迈的一指背后广袤空地:“未来这个地界就是咱们家具厂。”
    众人:“……”
    建厂不是简单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建厂、研发、雇人、生产线等等皆需要资金,韩耀手头的钱确实紧乎,但是蓄势待发,只欠东风,韩耀琢磨琢磨,最后勾搭了洪辰,俩人一起倒腾期货圈钱。
    本来想炒股票来着,洪辰死活不从,还说:“股票就是小媳妇儿,变脸比变天还他妈快,要不我咋不去媳妇儿呢。咱整期货,跟大老娘们儿似的,咋摆弄咋是,还不要彩礼钱。”
    韩耀一想也对,期货前期投入少,基本等于空手套白狼,确实比股票好摆弄太多。这一来二去,俩人投机倒把再次发了一笔。
    非常顺遂的,家具厂建成投产,并没有当初小作坊时代的皇冠家具那般火爆异常,但样式新颖,质量过关,在高档家具市场深受欢迎和好评,都是顾青一帮学生的功劳。
    老董评价:“搞科研还是任人唯亲的好。校友师兄弟的,好沟通。”各类合同和保密协议等也都是老董帮着的,韩耀曾经在这里吃过一次大亏,长记性了,事后又让洪辰看了一遍,确认没毛病才放心。
    洪辰还打趣他:“你再雇个学法律的给你帮手吧。”
    韩耀:“对,得有。”
    “还瞧不起臭老九,这不处处指望起他们了么。”
    “……”韩耀拉长个脸走了。
    洪辰笑着感叹:“以前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现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啊!”
    一九九七年,一代伟人邓小平逝世,股票立刻一落千丈,亚洲金融危机随后席卷而来。好在中国没有入世,影响不大,不似泰国的经济从此遭遇毁灭性打击。朱f基铁腕应对危机,坚决人民币不贬值,积极扩大内需,金冠建材竟也得益。
    如此,金冠名声渐渐打响,稳步发展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韩耀的事业终于落成。
    再说句后话――后来张杨从上海回来,看到旷地上的家具厂,欣慰欢喜非常,又见到了那位顾青,亦是一愣。
    这不就是图书馆那个画素描的农大生么!
    初见时,这人看着还青涩生稚,像个正儿八经的学生,俩人在市图书馆经常遇见,三言两语的也算熟识了,只是后来图书馆迁走,大四合院儿化为尘土,张杨也再没见过这年轻人。
    如今张杨再一看他,俨然是个成年人了,都念到研究生了,张杨对他的敬佩更甚,只是有一点不明白的,想雇他们这些高材的肯定不少,为啥天大的便宜就让韩耀占去了?
    顾青道:“本来不想找工作,也不愁,更不是因为认出以前见过韩老板,又想起你和他认识。其实吧,当时只是想师兄弟赚点儿外快,这次因为快毕业了,老师也赞同我们在实践中进步,真正掌握所学,没想到提出工资这么高,韩老板也舍得,所以就来了。”
    这么多因素综合起来,张杨总结就俩字:命好。
    不过,张杨回到省城,和顾青说这番话时,并不是当初外出交换学习前说好的半年后,而是一拖再拖,最后延至两年半。
    没有人知道,甚至韩耀也不知道,张杨曾想过,不再回省城。
    73第七十三章
    张杨在上海剧团学习的同时,也顺利参演了他们的新戏,并取得巨大成功,半年交流学习期早过了,因为学习排练新戏延期至十五个月,如今大功告成,他本以为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没想到该戏反响空前,不仅加演,还要在国各大剧院进行巡演。上海方面跟省越沟通后,将张杨和另两名省越同事踏上了巡演之路。
    随后的大半年里,张杨借着大奖赛开的好势头,作为大戏主角中的一位,随着在各地、尤其是江浙沪地区获得的掌声越来越热烈,张杨在越剧界俨然成为最明亮的新星。
    在北京的最后一场结束那晚,张杨在戏迷观众如潮般久久不息的掌声中退回后台,当天晚上刚回到住处,副团长紧随其后找上了门。老太太和蔼亲切地好一阵寒暄,而后笑道:“咱们这出新戏多亏有你参与,否则不能有现在的反响。”
    这句话说得藏头露尾,张杨倒是听明白了些,忙顺着她说:“副团您说得哪里话,高抬我了,上海越剧院在全国都是有名的,老师们戏编的没人能比,同事也个顶个优秀,能参与到大家中间已经非常荣幸了,我心里非常感谢剧团的提携。”
    老太太呵呵笑,撇脸佯作不悦,不让张杨这么说,“看你这孩子,不要小瞧了自己嘛。戏编的再好,也得演员是好样的,”说着用手指轻轻一点张杨,“你,就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你要是我们的演员哦!那可太――”她手捧着心脏慨叹,形容不出那该有多高兴似的。
    她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不等张杨再说话,随后话头又一转,煞是严肃正经道:“不过张杨啊,我岁数大,说什么话你不要计较我倚老卖老。你这个徐派小生学的……好像有些地方不那么地道噢。”
    “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们这边底蕴怎么说都比东北要深厚,咱们剧团在国内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这个徐派还有尹派、范派都是工小生,我们都有的!你知道,她们现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嘛,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有数的,还是梅花奖得主!到底还是师从名家的缘故,照我看……”
    听这老太太含沙射影的,张杨让她说得心里不太痛快,原本想说金老师的徐派非常地道,该有的都有了,也是老艺术家中非常有名的;不过老太太看着不让他说话的架势,只好含笑点头。
    紧接着老太太却嘴一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比不了。”
    这“比不了”三个字说得不咸不淡,也听不出意味,好像是说张杨跟人家比不了,又有些像是这些一级演员其实比不过张杨的意思。而老太太的话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下去,只是似笑非笑,直直端详张杨的眼睛。
    片刻沉默后,副团长这才一字一句,声音低却确凿,笑道:“你如果师从我们上越的老师,在上越的大环境下成长,绝不会到今日才功成名就,也绝非仅有今日之成就。当然现在说也晚了,毕竟你原来不是。”而后还遗憾的啧啧轻叹了声。
    张杨微微蹙眉,老太太的表情马上又不似刚才,亲切的拍拍张杨的肩,“哎呦,你看都好几点钟了,老人家唠叨,你不要嫌噢。现在还不晚,还来得及,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回上海去。”说罢,笑着自顾自转身带上房门。
    这老太太不清不楚一番话,其中隐含的意思,此时张杨脑袋里打过几个弯,已经明镜般彻底清了。
    他在不大的屋里漫无目的的绕圈走,猛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内心少有的澎湃起来,恍惚间又生出大赛获奖那一刻,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第一无二的激动。
    上越想把他挖走!
    估计早在他获奖的时候就开始合计着挖角了。不然凭他如何就能直截了当让他参演大戏?人家平白无故的,怎么偏生联系省越进行互派交流学习?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是个拿不起来的,大不了留半年撵回去,一旦看好,必然想法子拉拢招揽过来。在著名的上越,如此卧虎藏龙之地受到如此倚重和厚待,有功名有名师,谁还愿意再回北方那个啷当在中上游的剧院,偏居东北一隅?
    而且刚才那副团说得半遮半掩,既能撬动人心,又从头到尾没表明什么,更没承诺。就是想把他的心思说活动了,好自己跟省越提出走人换地方。人家自个儿想走,他们上越可没故意挖角,你们剧团不如人,留不住好演员,也怨不上我们。当然如果您就心气儿高不爱来,我们也没哭鸡鸟嚎的留你,咱们彼此都留个脸。
    然而明知道有这些算计,上越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去处,各方面都是省越不能匹及的。
    如果以后能留在上越,无异于平步青云,有几个越剧演员能捞到这么好的机会,被上越相中,还舍得花这么多心思劝说?
    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意成功的人生。张母总说,做人无论干那个行当,都得爬到人尖儿上,才能让旁人看得起。当年他十六七岁背着行李卷到城里闯荡,一心想成为出息人,后来之所以决心走上越剧的道路,日复一日努力,就是渴望有一天得到现在的荣耀,这才是他向往的大出息。
    可是……张杨又犹豫纠结,现在的他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年轻时他轻手利脚独自一人,有豁出去的勇气;现在他有家有爱人有孩子。即使父母在祈盘屯还是一样好好的,孩子可以迁到上海,可是韩耀的公司在省城才刚开起来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全在省城,洪辰为了他也搬到省城……但是倘若各退一步,彼此因为事业分居两地,中间隔了几乎一个中国的距离,这还是个家么?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留在上海,总觉得过了这一段就要回家,也不曾特别想念过韩耀,这会儿仅仅稍作设想,心就说不出的发紧难受。
    张杨翻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床头柜盲目的抓摸香烟和打火机。
    窗外天蒙蒙泛起白光,天安门前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又忽然很想去看望苏城。
    现在他们呆在同一个城市里,天亮又得异地相离,现在到四合院找他们还来得及么?苏城……当年也是为了事业背井离乡的来到首都。现在张杨渴望上越的感觉,不亚于当年苏城渴望进入省京剧院。
    不过,苏城跟他也算是两码事。苏城拖家带口的走,一家全是京剧行当,爹妈媳妇儿孩子跟在身边,没有后顾之忧,甚至无需惧怕失败,大不了回省城重来一遍老路子。而自己如果决定留在上海,这个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作出牺牲。
    后半夜,张杨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天亮没有阖眼。清晨同事来敲门了,他的思绪依然纷乱,最终没能去找苏城,跟众人一同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四天后,张杨在越剧院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楼下接到了韩耀的电话。
    韩耀的声音低沉和煦一如往昔:“最近咋样儿?苏城给你打电话没?他说去看你在北京的演出了,赶最后一场去看的,到家就问我‘张杨在上海怎么联系’。”
    “城子去了?我不知道!他咋不到后台找我,我当时真想去看他来着,就是没时间,我回头给他去电话吧。”张杨问:“儿子干嘛呢?”
    “虎淘呢,跟同学去人家里玩儿了。诶他们学校开微机课,昨儿把学校电脑干坏一台,老子去赔的钱。”
    张杨哭笑不得,“揍他!不盯着就放羊。告诉他写作业,等我以后豁出去时间按日期检查,少一个字儿也不行。”
    “写,我天天拿你吓唬他,给逼的眼泪吧嗒的。”韩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而后问,“包裹收到了么?”
    “嗯,我正吃呢。”张杨看了眼刚打开还没动过的包裹,随口胡诌道:“杏干挺好吃,肉干咸了,我妈这次做的不怎么好。以后有好的别全给我,你们自个儿多留一些,我吃不完。”
    邮寄东西是这两年的惯例,张杨宿舍里现在还堆着不少以前邮来的东西,一部分是韩耀给他的,韩耀赶在张容放假的时候领他来上海看过张杨两次,大包小包的实在是麻烦透了,于是平时一般都邮过来。张家爹妈也经常托韩耀帮他们给张杨捎带一些土产和自制用品,张父张母没什么文化,对上海和南方距离省城远近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概念,韩耀便也不多加解释,一道邮去得了。
    韩耀道:“下次不下次的,有没有下次都说不准。巡演都结束了,离回家没两天了吧,通知啥时候回来了么?我去接你。”
    张杨顿了顿,含糊应了声,问:“你最近咋样?公司那边都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好像忽然很高兴,声音大了不少:“老好了。我跟你说,楼后那片空地上家具厂的骨架子都起来了!确定投产之后做高档家具建材,一半机械一半手工,咱家先弄一套水曲柳和红酸枝的用着,你不老早就稀罕这玩意儿么。”
    张杨心情复杂,强自挑了挑嘴角表示高兴,完后才想起隔着电话韩耀也看不见,低声说:“这么些年了,正经事业可算干起来了。”
    “干起来了,就是他娘的费钱。到目前为止家具厂投了多少钱你知道么?咱家西屋炕洞有五个的都装不下。生产线啥的还没买了,得趁现在期货市场还有漏洞赶紧多捞点儿……”
    韩耀后面说的话张杨已无心再听,此时他对举家南迁不抱一丝希望了。
    家具厂投入巨资,不能举家南迁,张杨也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两地分离的生活,更不想直截了当说出来让韩耀为难,那是韩耀倾尽钱财和心力的事业,就算韩耀说迁到上海一切从头再来,张杨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想了两个晚上便决定不留在上海。
    张杨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然而不甘心充斥着他整个内里,没人能开解他,于是他找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
    比如副团长老太太装腔作势确实挺烦人,在上越天天这样他做不到,憋屈;父母的承包地还没到年限,在省城离爹妈近,张容在北方呆惯了,学校也有朋友了,冷不丁弄到南方也不习惯,留在北方看不到爸爸也不好,还是那句话,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大鹅就算跟母鸡呆在一起,也不能抹灭它是大鹅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它的大白毛,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是好的。母鸡没法毁去鹅的天赋,大鹅反而有可能带着整个鸡群学会游泳也说不定……
    这件事到此结束。
    它并不存在戏剧性的峰回路转或皆大欢喜,而是普通人生命中必然经历的,带着遗憾和不甘的权衡和抉择。
    考大学和留在上越,成了张杨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两件事,他近乎大半生都不时设想,如果当初上成了大学,如果当年留在上越,他眼前的道路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要说唯一稍微能令张杨稍微感到缓和和慰藉的,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这件事让他起码不那么不甘,甚至感到很愧疚。
    那天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小包裹,署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名字,但收件人和地址无误。他撕开外面一层,露出里面方形的纸包,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回屋自己偷着开,别让同事看见。
    张杨回到宿舍,坐在撤去被褥的床板上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斤云雾茶,还有一张字条,仍是墨水字迹:南方潮气重,不要久放,多喝好茶润嗓子。金永成。
    也许是因为他最失落的时候从一个老头子处得到了安慰,亦或是他从自身想起苏城婚宴那晚,为了进省越离弃老师,求老金爷子收徒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他想起省剧院三楼平台上那个每天拿着教尺看着他拉筋,但凡得了一点儿好东西都要分给徒弟们的老爷子。快三十的男人捧着一包茶叶湿了眼眶。
    他垂着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将茶叶包好放进行李包里背好,攥着上海到省城的火车票,在蒙尘的宿舍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74第七十四章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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