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浑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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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南区石澳半岛,远离烦嚣都市,群山蜿蜒险峻仿似与世隔绝,绿意葱茏连绵起伏连接海陆,空中雪白鸥鸟浮沉,迎风与波涛竞逐。
    大浪湾道「No.8  SHEK  O  」,背靠龙脊坐拥两万多呎风水宝地,与其余二十一座绝世「大班屋」错落在这片昂贵地皮上。
    今日晨光熹微,往高墙庭院内洒下斑驳光影,古稀老人站在一株枝繁叶茂羊蹄甲树下,掌持鋄金错纹手杖,撑起他玉立长身,男人虽已两鬓斑白,但银丝边镜架下目光如炬,一把年纪仍旧龙章凤姿,萧疏轩举,气质湛然若神。
    “老爷,太太出门了。”
    “司机说太太要去大屿山…”
    白衣黑裤老管家佝偻着背在他背后轻声开口,一脸战战兢兢表情。
    只见男人杵着拐杖转身,杖底敲击着脚下石板碰撞出声,剑眉轻挑,面色沉静却威仪不减。
    直至坐到一旁藤椅上,雷义才盯着头发稀疏的老管家缓缓回答:
    “大屿山?她又去宝莲寺?”
    “是,太太说您身体好不容易康复,她是去还愿。”
    “呵,还愿?”
    “兴致真好。”
    雷义语气淡漠忍不住讪笑,或许她去骂菩萨未能显灵如她所愿,再咒他早日归西还比较可信。
    偏偏此时佣人端来碗汤药火上浇油,男人皱眉不语,摆摆手略显厌恶示意撤下,老管家见状有些情急开口相劝:
    “老爷,您身体才恢复,多少喝一点…”
    “没大碍,不过都是装样子而已。”
    话音刚落,突然又看见近身秘书朝他一阵疾走过来,对方弯腰低声同他说程泰今日想要上门拜访,来征求他意见。
    雷义若有所思片刻,点点头表示应允。
    一顿早茶的功夫刚过半,程泰的座驾已停在雷宅外,几个近身细佬等在另一辆车内,并未跟他一同前往。
    雷义坐在餐桌前,不疾不徐舀起碗里一勺生滚鱼粥入口,没多久便看到矮胖男人跟着老管家入来,身旁伺候用餐的佣人立即识趣离开。
    两人大概有半年多未见,他却看到这叱咤江湖的「湾仔皇帝」像是突然老了几岁,头发竟比自己还要白。
    程泰看到雷义的模样时也怔了几秒,去年来探病时这男人还一副大限将至模样,现在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精神矍铄,与重病前并无太大差别。
    简直蹊跷。
    “好久不见雷生…您身体硬朗,真是越来越精神奕奕…”
    “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
    “坐。”
    “同我随便吃一点。”
    端坐餐桌中央的男人声线铿锵有力,面色不怒自威,并未因程泰这番略带讶异的吹捧有任何情绪变化。
    雷义只是抬眸看了看程泰眼角深陷的几道褶皱,果然是岁月不饶人,现在大家都差不多苍老,时间流逝痕迹只停驻在彼此面庞。
    程泰则稍显拘谨肃然落座,只是客气说自己已经用过,是听到消息专程来看望他。
    虽上了年纪,雷义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细算起来,两人差不多打了几十年交道,这粗蛮老鬼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在他面前就掩饰不了真实情绪。
    “是不是昱阳又闯祸。”
    “连你都照不住?”
    “扬仔他做事谨慎稳妥,从不让人操心的…”
    程泰迟疑了几秒,还是将内心想法宣之于口:
    “只是现在同他拍拖的对象实在不怎么样…”
    他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有意外收获,男人剑眉微抬,放下手中匙羹正视起对方。
    前段时间听雷昱明说弟弟正同一个女仔拍拖,看样子很认真,有意同对方结婚。
    他自然是很好奇,但能让程泰这么挤兑的,不知是哪家女儿。
    程泰见雷义脸色,再次欲言又止。
    天后诞那日过后他派人细查,得知齐诗允现在在马经周刊当记者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程啸坤被马踩踏致残的事,心中一股无名火忿忿燃烧。
    加之上次程啸坤在赌场被打,他直觉这所有的事一定和齐诗允有脱不了干系。
    可百威星早被他一气之下叫挣爆分尸泄恨,从练马师嘴里也撬不出任何有用的话,那女人身为马经记者时常出现在马房、问询马匹情况也再正常不过,虽然程泰觉得她嫌疑很大,但事发当日无人见过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她。
    自从见过齐诗允之后,程泰最近几日血压直线飙升,后又听闻雷义身体状况突然渐好,他心中仔细盘算的计谋竹篮打水,一时间火气更甚,但也只能先来探探口风。
    因为雷耀扬同齐诗允交往的事情早晚瞒不住,现在这个情况他若是不来提早报备,万一再出点岔子,以雷义的个性,一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男人顿了顿,双拳也不自觉攥紧,语气里都带着点凄楚的哭腔:
    “雷生,我一直没同任何人讲过…”
    “我个仔…阿坤啊,去年在沙田马房出事…被马踩中要害…
    “前段时间去了国外治也回天乏术…他…他现在成了个废人…”
    “我怀疑是被…被…”
    “齐晟…”
    “…是他女儿做的手脚。”
    只见雷义眼角幽微地扯动了一下,隐隐怒意在眉心急骤,又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雷生,当年《明报》想要爆料这件事的记者早就病重过身了,我想应该已经没有外人知道真相…”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女仔现在在《明报马经》当记者,但是去年之前一直都在新闻部。”
    “天后诞那日在元朗她虽然装作不认识我,不过我总觉得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她现在正同扬仔拍拖打得火热,而且听说扬仔好钟意她…”
    “坤仔…突然在马房出事,我都怀疑是她在背后捣鬼。”
    程泰说罢,看到对方宇瞬间浮荡起不明情绪,待偌大餐厅内寂静了好一阵,才听到雷义再度开口:
    “阿泰,我应承过曼宁不会动她们母女。”
    “这件事你先暂且不用管,我自有安排,届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放心。”
    言毕,只见雷义又沉着脸颇为郑重严肃的盯着对方,他用指尖轻轻敲击了几下紫檀桌面,说得不可置否:
    “记住,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昱阳知道。”
    矮胖男人虽然心有不甘,现在却也只能点点头应允。
    而后,雷义又细问了他雷耀扬近况,两人大概聊了半个多钟头,程泰才起身告别离开。
    正午日头渐高,待程泰快走至大门时,正巧碰上刚从轿车上下来的雷宋曼宁。
    男人暂停脚步端详对方,只见她衣着素净雅致,容貌端庄面色冷凝,虽已年过五十,但身材似乎未曾走样,依旧是风韵犹存姿态,好像时间对她都格外厚待。
    不过这样的女人于他而言,纯属是惹是生非的祸水红颜,事情都过去了十多年,还让他年过花甲了都不得安眠。
    想起当年齐晟为她不远万里南下到香港,与雷义明争暗斗十数载,最后仍是落得个倾家荡产满盘皆输…
    而程泰作为雷义在背后一手扶持的心腹,为了回报对方早年知遇之恩,他自告奋勇,在齐晟与雷宋曼宁决意一同离港那日,替盛怒之下的雷义亲自解决了这个棘手麻烦。
    只是没想到,此举竟惹来一身膻,还让程家绝了后。
    现在他既不能动在雷耀扬身边的齐诗允,还要受雷义压制掣肘…他夹在这几人中间进退维谷,这口窝囊气实在是无处发泄。
    “雷太,好久不见。”
    程泰皮笑肉不笑,走至大门外与雷宋曼宁寒暄。
    “你来做什么?”
    女人心内诧异了几秒,又面无表情冷声开口,语气里透着股十足厌恶。
    “当然是来探望大病初愈的雷生。”
    “我来祝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能同雷太白首共老。”
    听罢这番口蜜腹剑的「祝福」,雷宋曼宁面色更沉,她抓紧了手里的鳄鱼皮包把手,一脸不屑绕开程泰径直步入大门。
    不远处的海潮声细细碎碎绕在耳边,女人一路脚步匆匆穿过庭院走进内宅。
    上了二楼浴室,门被反锁后重重关上,她扶趴在洗漱台上剧烈干呕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每次看到那倭瓜一样的矮胖男人,她就忍不住的反胃想吐。
    脑海中也会不自觉想起十多年前齐晟惨死的那一幕,让她痛哭到几乎神志失常的那一幕。
    当时她眼见此生最爱死在自己面前,一股天塌地陷的无力感也如海水将她淹没,而她的灵魂和情感也随着齐晟减弱的心跳一起消逝不见,只剩一具空壳困在这大宅内。
    记忆不断在眼前回溯,人生犹如阔水浮萍百般不由自己。
    可恨是当时宋氏与雷氏早有婚约,可恨是她要承负家族命运,可恨是她与齐晟自北平阔别许久再见面时,她已经被迫始胎三月,就要嫁给一个令她极度憎厌的人,还要在她名字前冠上他的姓氏。
    追悔莫及的自责情绪从齐晟被害那晚开始一直围绕着她,若是时光能够倒流,那日她一定不会选择不顾一切与齐晟相见。
    就算这辈子注定没有结果也好,她也想要他平安无事到老。
    须臾,抬头望向镜中人,雷宋曼宁发觉自己皮肤早已不再紧致,眼角又爬上了几道细纹,嘴角有些糊了的口红像血渍一样,简直如同在人间地狱飘荡的孤魂野鬼。
    重新整理好妆容,回到衣帽间刚换好一身居家常服,雷宋曼宁突然听见脚步声从后背响起,转过脸,是神色冷冰冰的雷义。
    “不是才刚好?别到处走动,多休息吧。”
    “刚去佛前还愿,替你求得支上签。”
    “庙祝说是:「商贾利益,行戴无危,病安讼遂,尽可施为。」”
    女人眼眸定定望向对方开口,其实她并没有帮雷义还愿求签,是因为这几日心神不宁才想前去佛前参拜,却没想到替自己摇中一支下签。
    粉纸黑字写着四行诗:「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身似燕儿,啣得泥来成迭后,到头迭坏复成泥。」
    庙祝解曰:「晨昏不停,千般用计,凡事费神费力,徒劳无功也。」
    只见雷义慢慢撑着手杖坐到一旁沙发上,脸上笑得意味不明,嘴上说得阴阳怪气:
    “呵,这么关心我?”
    “既然夫人这么虔诚,佛祖必当遂你心愿。”
    闻言,雷宋曼宁心里七上八下,却也淡定坐到男人对面沙发上,佯装关切问道:
    “刘医生今天来看过了吗?血压还高不高?”
    这男人日渐好转,不但意识清明,神志也很正常,明明前段时间嘴里还稀里糊涂说着些不知所谓的话,记挂着已经离家多年的儿子,一副命不久矣的衰样。
    雷宋曼宁虽疑惑,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加之雷昱明最近也来得频繁,她并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因为程泰突然到访一定有古怪,这几十年来雷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程泰都替他办,简直是他养的一条忠犬。
    而一直负责照料他的私人医生,从昨晚开始她便联系不上。
    空气死一般窒息,男人没有接她的话茬,凝视她数秒后才开口打破寂静:
    “阿宁。”
    女人秀眉微动侧头看向他,自从齐晟死后,这个称呼他已经很多年都没叫过。
    “你同我夫妻将近四十载,我待你如何?”
    她并没想过雷义会有此一问,看他凝重神色隐隐觉得不妙,却也只能深吸口气回答对方:
    “雷生令我们落败的宋家起死回生,我宋曼宁也过得金尊玉贵风光无限…”
    “自然是不敢说雷生一句不好。”
    男人笑笑摇头叹气,她这些看似讨他欢心的冠冕堂皇话语,每一个字都绵里藏针。
    “阿宁,你还在因为他的死恨我。”
    话锋终于转到重点,雷宋曼宁看着他不语,指尖轻抚了几下自己手上的龙石种翡翠镯,嘴角轻轻上扬起来,却是一股轻蔑意味。
    实在是无声胜有声。
    只见男人脸上倏地沉郁下来,扶了扶鼻梁银丝镜架:
    “台风季快到了。”
    “一变天你就不舒服,去国外住一段时间吧。”
    “机票已经订好,临行前你也不必再出门了。”
    “雷义你什么意思!?”
    “想支走我?今天又见了那个杀人犯!你要做什么!”
    只见女人脸色骤变,正想再开口辩驳时,雷义却用手杖敲了敲地板阻断她的话头:
    “你放心,刘医生很安全,昨天已经飞去纽约,不会再回香港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在密谋什么,你能出几多钱买通他,我就能出几多倍再买他当双面人。”
    在雷宋曼宁震惊之余,听见男人再次轻轻叹息,眼底似乎写满失落:
    “阿宁。”
    “我原以为这十多年我弥补了这个过失,也原以为你看我病重你想明白了,愿意放下仇怨同我共度余生。”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
    “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了一个尸骨早已冷透的人要我的命。”
    “当真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听得女人瞳孔紧缩唇角扯动发不出声,连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原来这么长时间…这老奸巨猾的阴险男人一直在陪她演戏?
    她的计划失败了。
    她的一番功夫全都白费。
    一切都是这男人设下的陷阱…
    而他还是那样惺惺作态,喜欢摆出一副道貌岸然说教模样,令她作呕。
    半晌,雷宋曼宁镇定心绪回过神,冷着脸嗤笑: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装得这么辛苦。”
    “雷义,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儿子。”
    “你说…若是让他们都知道当年的事,会有多精彩?”
    “有空继续作恶,不如给自己积点阴功吧。”
    雷义面色凛然,她这番话说得事不关己一样,真是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她当真从未有一刻爱过自己,连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都没有任何感情。
    齐晟女儿的事也不能跟她透露,因为不知道这女人还会做出什么更加过激的举动,他费心掩盖了这么多年的真相不能功亏一篑。
    虽然他曾经许诺过她不会再针对齐晟妻女,但不管是机缘巧合也好,孽缘深重也罢,若是齐诗允想借机对雷耀扬图谋不轨,那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当年不明真相的儿子与他们大吵一架愤而离家,雷义虽然气恼不舍但也只能将计就计默许,他害怕那时几乎疯癫的宋曼宁会口无遮拦说出令人不齿的事实,害怕他在心底一直宠爱的儿子永远都憎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男人缓缓将视线移向沙发上日渐衰老的如花容颜,心中霎时涌起万般苦涩滋味,而他们两两相望的瞳眸中,从来都是各怀鬼胎的暗流涌动。
    “念在这么多年夫妻份上,我暂且不跟你计较太多。”
    “就算你对昱阳没有感情,但也劝你替宋氏颜面考虑。”
    “宋曼宁你记住,我能让宋氏起死回生,也能让宋氏日暮穷途。”
    “劝你好自为之。”
    语气冷冷说罢,雷义起身踱出衣帽间,背脊依旧挺拔。
    只见沙发上雷宋曼宁气得发抖,抬手愤怒扫掉一旁玻璃几上的水晶花樽,连同内里数支雪白芍药一起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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