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第189章 天机

    黄天顺着许宗训的拉拽进了平康坊。
    神都天京寸土寸金，偌大一个平康坊不可能只有一曲、中曲、南曲这三曲烟花红尘之地。
    事实上，三曲烟花红尘之地占地面积并不算广。
    总体而言，一曲面积最小，也最俗，既卖艺，更卖身。
    即便现在是早晨，不到卯时三刻，平康坊一曲就已经开门营业了。
    或者说，南曲与中曲是只在夜晚营业，而一曲是通宵达旦，又从早到晚，都在营业。
    许宗训平日里勾栏听曲，从不来一曲这种庸俗之地。
    但是今天，许宗训不仅来了，还拽着黄天一起。
    碧云楼老鸨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前，看待许宗训的身影，赶紧迎了上来，脸上堆笑：“许大人，欢迎光临，蓬荜生辉。”
    许宗训看都没看老鸨一眼，兴致高昂与黄天说道：“你家有娇妻，肯定没来过这等地方，今天我带你开开荤，如何？”
    黄天正色回道：“许大人，有什么事请您直接问比较好。正如您所说，卑职家有娇妻，不想在这等……”
    说到这里，黄天闭嘴不言，意思却不言自明。
    倒不是看不起风尘女子，嫌脏或者恶心，而是黄天真心不想做违背自己三观的事。
    “嗯？”
    许宗训上下打量黄天一眼，发现黄天的态度极为认真且坚定，便没有再拿“听曲”、“开荤”之类的词来开玩笑。
    或者说试探。
    “如此，你随我来吧。”
    松开拉拽黄天胳膊的手，许宗训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无视老鸨，往碧云楼后院走去。
    黄天及时跟上。
    进入碧云楼以后，黄天暗暗收束自己的心念，不让自己的内心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波动。
    许宗训作为钦天监的监副，一言一行，自有其深意，自有其手段。
    万一露馅，被许宗训看出些什么，可就不好了。
    随着许宗训的带领，黄天来到九娘的小院。
    “许大人，这里是？”
    不等许宗训开口，黄天主动出声询问。
    许宗训回道：“这里是一个叫九娘的娼妓的小院，你们攘奸卫天牢狱卒，哦……前狱卒郑大，就是在凌虐了娼妓九娘以后，突然失踪的。”
    说着，许宗训挥手，隔空推开房门，显露出房间里的一片粉红，继续说道：“在过往的几年里，娼妓九娘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也不是没有受过比这次更严重的凌虐。但是就在郑大被赶出攘奸卫天牢的当晚，娼妓九娘突然获得了神异，不仅让郑大从世间消失，还坦荡荡地脱离了碧云楼的束缚，不知去了哪。你觉得……”
    许宗训转身看着黄天，认真问道：“你觉得娼妓九娘到底是如何获得神异的呢？”
    “卑职不知。”
    黄天迎着许宗训探究的目光，坦然回道。
    还是那句话，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太乙救苦天尊与无极圣祖的事，与攘奸卫天牢狱卒黄天无关。
    有什么问题直接找太乙救苦天尊与无极圣祖去。
    不过黄天敏锐地注意到了许宗训的用词，“特异”与“神异”。
    所谓特异，指的就是武、儒、道、佛修行者靠自己修练出来的超凡能力。
    所谓神异，专指信徒靠着神祇的赐与获得的超凡能力。
    两者有极大的区别。
    钦天监作为专门针对神祇的朝廷职能部门，发现九娘具备的是“神异”而非“特异”，理所应当。
    黄天并不意外这一点，只是暗暗提醒自己，在九州世界行事，一定不能随意暴露神道方面的能力。
    开启神祇扮演游戏，扮演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之初，给魏公的那碗掺了符水的粥，虽说有足够的理由遮掩，但终归孟浪了。
    放在家里的镇宅符，更是如此。
    黄天悄然间完成一次自省，决定今后在勇猛精进的同时，也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不能孟浪行事。
    “是吗？”
    许宗训对黄天的回答不予置评，自顾自说道，“根据钦天监的调查，娼妓九娘在房间里用过几次‘拟形术’，唔……我不确定你了不了解法术，给你一个提示，‘拟形术’在儒、道、佛各家流派中，都有。但娼妓九娘所用的‘拟形术’较为特殊，出自一门名为《法相金身》的神道功法。而《法相金身》……”
    说到这里，许宗训特意停顿下来，深深看着黄天，意味深长说道：“《法相金身》这门神道功法，出自白莲教，是白莲教的根本传承之一。”
    “多谢许大人指点。”
    黄天听到这里，十分坦诚地向许宗训行了一礼，语气诚恳说道，“没想到配合许大人调查郑大失踪一事，还能听到这等修行秘闻，万分感谢。”
    “呵呵……”
    许宗训笑了笑，右手抬起，虚指黄天几下，口吻戏谑说道，“你还在与我装傻充楞？”
    “嗯？”
    黄天眉头皱起，脸上泛出疑惑的神情，语气带上些惶恐，“卑职不明白许大人的意思。卑职何时装傻充愣了？更不知又因为何事装傻充愣。”
    “呵呵……”
    许宗训又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黄天装傻充愣的话，突兀转了话题，问道，“无所谓你认不认，就这样吧。白莲教已经彻底覆灭，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白莲教费尽心思生造出来的无生老母，也关在钦天监地牢里，《法相金身》却突然现身，黄天，你觉得这是何道理啊？”
    黄天沉声回道：“白莲教死灰复燃？”
    “燃不起来。”
    许宗训微微摇头，十分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如此，卑职就不敢妄加猜测了。”
    黄天立即改口，想要避而不谈这个话题。
    “滑头！果真滑头！”
    许宗训脸上的莫名笑意愈发明显，“不愧是黄唯明的儿子，与黄唯明一般无二的滑头。”
    闻言，黄天微微垂下脑袋，不出声辩驳，也不开口承认。
    一副任由许宗训想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的样子。
    或许是觉得打趣黄天没什么意思，许宗训又说回了正事：“根据调查，娼妓九娘之所以沦落风尘，是因为她有一个被攘奸卫指挥同知莫青笙使了些手段，从攘奸卫副千户贬黜为边军力士，最后死于边野的父亲。”
    嗯？
    听到这个消息，黄天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
    一丝冥冥中的联系，在黄天与九娘之间生出。
    这一丝联系极淡，极其微小，像是风一吹就会断的线。
    黄天可以肯定，这种联系，并不是天地间冥冥中的玄妙道则自然生发的，而是有人在以特定的手段，强行牵上的。
    虽然不知对方借此做什么，但黄天绝不能显露出自己发现了这一丝联系的迹象，更不能将之斩断。
    反而还得表现出没有察觉，任由对方施为的状态。
    神通“掩日”的使用也得更加细致入微，掩去自身天机上的异常，又不不至于让对方无法循着这一丝极淡、也极其微小的天机联系，做成对方想做的事。
    许宗训的声音接着传来：“这位副千户呢，在明面上，是攘奸卫派进白莲教的卧底，也在攘奸卫铲除白莲教总部与北方分部的过程中立了功。实则呢，这位副千户已然真的加入了白莲教，信奉了彼时还没生造出来的无生老母。攘奸卫骆指挥使基于一些考量，就默许了并不了解真实情况的莫青笙的操作。”
    随着许宗训的话语不断传出，那一丝连接黄天与九娘的天机联系，慢慢地变得更浓更坚韧。
    要不了多久，这一丝天机联系就会达到足够进行追索的程度。
    而黄天处于许宗训的视野中，无法以太乙救苦天尊或无极圣祖的身份，提醒九娘，或者庇护九娘。
    许宗训紧紧盯着黄天的双眼，声音低沉讲述：“莫青笙为什么要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拿明面上立了大功的副千户开刀呢？因为莫青笙认为，这位副千户没有给出正确的情报，才导致你父亲黄唯明在那一战过后，失去踪迹，无法找寻。”
    “大人……”
    听到这里，黄天不能继续保持平静与淡定了，语气微微提了一些，声音稍稍大上一些，沉声说道，“卑职冒昧。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还请直言。卑职修行天资低劣一事，不是什么秘密。父亲遇难的过程，攘奸卫也早已查明，且从根子上铲绝了白莲教。所以，大人绕着圈将卑职与娼妓九娘联系起来，将卑职与郑大失踪一事联系起来，究竟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
    许宗训紧紧盯着黄天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忽地莞尔一笑，拍了拍黄天的肩膀，自顾自向小院外走去，“正常的查案而已，排查一下你身上的嫌疑。”
    “请问大人，卑职是否通过排查了？”
    黄天既然不再以身后有林兴德林叔父支撑而生的平静与淡定姿态面对许宗训，自然要把不卑不亢与些微愠怒的模样继续进行下去。
    问话的语气和语调，不免有些生硬。
    “暂时还没有。”
    许宗训背对着黄天的注视，抬起右手挥了挥，“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你可以自去钦天监，或者回攘奸卫也行。需要再找你了解情况的话，我自会来找你。”
    撂下这句话，也不见许宗训加速，只是如常迈出两步，整个人忽地消失不见。
    黄天知道，许宗训循着足够坚韧的天机联系，去找九娘了。
    站在小院中间，黄天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微微咬牙，离开碧云楼，离开平康坊，往钦天监走去。
    什么叫可以自去钦天监，或者回攘奸卫也行？
    看似给出了选择，实际上只有去钦天监一条路可以走。
    信不信黄天真的回了攘奸卫，转眼就会被许宗训又“提请”出来？
    黄天信，所以不想徒劳力气。
    至于九娘……
    自求多福吧！
    许宗训以秘法隐匿身形，瞬移来到九娘租住的房屋外面，居高临下，看着褪去了风尘，换上粗布衣裳，素面朝天，笨拙但认真地淘米煮饭，打水洗衣的九娘，漠然无语。
    他不急着将九娘抓走。
    正所谓打草惊蛇，许宗训的目标从来不是小小的娼妓九娘。
    而是那个赐予了娼妓九娘神异的不知名神祇。
    “淫祀？正神？”
    许宗训心里嘀咕着，耐心观察着，等待着。
    隶属于许宗训的下属们，按照许宗训的布置，分散在神都天京四处，监察异象。
    其中就有两人，专门负责观察黄天的一言一行。
    就连许宗训自己，都在分心监视黄天。
    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巧合。
    黄唯明，林兴德，张易之，景福瑞，景妤……
    无生剑派，白莲教，无生老母，祝青鸾……
    一个两个人，桩桩件件事，看似稀松平常，或者不起眼，或者无关联。
    但是有心的话，会从这些人与事里，找到一个更不起眼，更无关联，但一直有存在感的人物，攘奸卫狱卒黄天！
    无论黄天的存在感，是主动造成的，还是被动形成的，都值得一查究竟。
    恰巧，许宗训对于黄唯明这个人，以及黄唯明当年失踪一事，心存疑虑，更了解一桩秘辛。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么一出，绕了许多个圈子，试探黄天的戏码。
    顺带着，基于黄天-黄唯明的父子关系，黄唯明与那个死得不冤的副千户的关联，许宗训以天机秘术，追索了突然间获得神异的娼妓九娘。
    就在许宗训打完草，蹲守可能惊到，可能没惊到的蛇时，黄天已经走到了钦天监。
    通报了自己的来意后，黄天被允许进入钦天监，但只能在门房等待，或者在观星塔下的广场上逗留，不得去往他处。
    黄天没有留在门房，而是选了观星塔下的广场。
    李监副率人伐山破庙、拔除淫祀，许监副带人追查妖星，钦天监先后派出了两批人手。
    本就没多少人的衙门，变得更加冷清。
    偌大的广场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高高耸立的观星塔，也没有人进出。
    黄天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几有一百米高的观星塔，默然无语。
    忽地，黄天心弦微动，泛起波澜。
    有人在注视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