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 第99章 番外:一期一会

第99章 番外:一期一会

推荐阅读:穿越者大联盟我的神秘赶山异闻犁汉大明与新罗马与无限神机诡秘之主:瑶光刚毅坚卓的他们机战:从高达OO开始求求了,快回家练琴吧斗罗:萧炎穿越成唐三兄弟这无限的世界

    《一期一会》
    小虎是在村口井边被人发现的, 小篮子搁在井边水泥墙根下。清晨第一个来担水的人发现了他,不知何时被人搁于此地, 他小脸通红,在篮子里睡得正熟, 胸前塞着张纸条:求好心人收留。
    因为戴着一顶做工精细的虎头帽,而婆婆又姓罗,所以他被婆婆抱回去起名叫罗小虎。
    罗婆婆表面祥和仁慈,不显山露水,其实极为精明会打算,并不是一个滥用同情和怜悯的人。她一儿一女常年在外讨生活,家中亦不宽裕, 村里人不知她何故抱养这个孩子。
    罗婆婆早年是村里的接生婆, 人脉颇广,能言善辩,将小虎一张嘴□□得极为乖巧,三岁时候逢人便笑, 四岁已经能讨得全村人的欢心。村人瞧见他乖巧的目光怯生生的模样, 每回都忍不住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表扬一句,顺便叹息一句:“命真苦。”
    小虎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罗婆婆给他做吃的,帮他缝衣服,上山下田都带着他。
    罗婆婆家门口种着几株茂盛的杨梅树,这树被婆婆照料得年年硕果累累, 果子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结得好,路人碍于婆婆在村里的威名与善名,从来不敢偷嘴。只有等到红透了,婆婆才会央人搬了梯子摘下一篮又一篮的杨梅。顶好的都挑出来酿成杨梅酒,中等的送给帮忙摘果的村人,只有青涩起虫的才留着给自己吃。
    村里的孩子头大强一点也不喜欢他,平日总是领着一帮小朋友欺负他,不是把他推下粪坑,就是骗进池塘。大强见他吃虫梅,簇着小朋友们嘲笑他: “看,那个傻瓜,起虫的杨梅他也吃。”
    他怎么会是傻呢,明明是婆婆舍不得吃,才都留给了他。
    没人和他玩,他也不在意,反正一个人也可以看蚂蚁搬家,可以看燕子垒窝,可以捉蜻蜓,种花,捕蝉。他生性平淡恬和,自己和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村里盛产杨梅,吃不完的都酿成了梅子酒。这里结出的梅子个大味甜,酿出的梅子酒甘冽醉人,别人家不到中秋酒早已被喝得一干二净,只有罗婆婆可以一直收到年底。
    端午中秋罗婆婆家的鸡鸭也从来舍不得杀,鸡蛋鸭蛋也都做成了咸蛋皮蛋,一直要留到过年。
    终于等到过年,罗婆婆子女都回来了,杀鸡宰鸭,开坛打酒,大吃大喝,热热闹闹。那几天小虎过得真开心,由衷赞叹婆婆做得真对,就应该存起来,大家一起吃多有滋味。
    从此以后他每年都专心专意陪婆婆一起守着满年的收成,专盼过年时,打开珍藏那一刻的兴奋。
    从此过年变成了小虎最开心的时候,也变成了他最难过的时候,过完年婆婆所有的孙子孙女都被父母带出去,剩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只好藏在后山的槐树上坐着。
    大强穿着光鲜的新衣,兜里装着丰厚的压岁钱,拿着各种玩具烟花在村里大呼小叫横行无忌。
    他们找了他好久,才找到后山槐树上的他,大强指着他哈哈大笑:“看,那个叫花子,过年都穿我不要的衣服。”
    小虎低头看看身上,那是罗婆婆给他缝的衣服,他不服气:“是我婆婆给我做的。”
    “不要脸,这明明我穿破不要丢掉的。叫花子,你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
    “我不是叫花子,这我婆婆给我做的。”
    “呸,不要脸,罗婆婆才不是你的婆婆,你是个没娘崽,没有人要的野种!”
    小虎小脸通红:“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叫你爸爸妈妈来啊,你叫得出人,我们就相信你。”
    “我为什么给你看?”
    “没人要就是没人要,野种!”
    大强一边朝树上扔石头,一边大骂,小虎只好越爬越高。穿过去的石头都落了空,大强不由气得也往树上爬,不多时就追到了小虎,两人抱着树干扭打。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不!”
    “还我!”
    “不!”
    “扑通!”
    树上摔下来一个人影,那人小脸煞白,在地上打着滚尖叫:“我的手断了,罗小虎弄断了我的手,快回去告诉我爸爸!”
    小朋友们一溜烟跑去大强家报信。
    小虎兵荒马乱地站在树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错了。
    他果然是犯错了,大强手脱臼,大强父母请来老正骨大夫替他接上了手臂。事后要求罗小虎赔偿一百元医药费,再连续送一个月鸡蛋给大强补身子。
    罗婆婆家的鸡蛋要么拿去换钱,要么留着过年,哪有闲蛋赔偿,况且一百元对于婆婆无异于天文数字。罗婆婆拖着小虎上门负荆请罪,大强家宽敞的堂屋里,一个高大男人歪坐在八仙桌旁边,他□□的手臂上纹着一条大青龙。
    罗小虎孤零零站在厅央与那“大青龙”对峙着,大强爸抽一口烟,眯着眼睛觑他:“不出钱也可以,你把大强手弄断了,你也断一只手,这事就这么算了。”
    “大青龙”是要打断他的手吗,他莫名害怕起来,可回头一看,罗婆婆已经退到了门口。
    “小孩子吵吵嚷嚷常有的事,何必闹得这么僵?”终于有人劝一劝那个“大青龙”。
    “大青龙”思忖片刻,一支烟抽完,小虎只觉得整颗心不断在无底深渊下坠,终于那人道:
    “罗婆婆,我是你接生的,看在这个情分,今天就不跟他计较。不过他弄断我儿子的手,必须跪下来给我儿子磕个头,道个歉!”
    小虎梗着背脊:“我不跪,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他心里害怕地想,要是他们想打死他就打死他吧,反正他不会跪的。
    “跪不跪?”
    小虎脆生生地抬起下巴:“我不跪!”
    婆婆走过来打了他一巴掌:“还犟!”
    “反正我不跪!”
    那男人黑着脸烟蒂往地上一扔,抬起脚往他胸口猛地一踹:“那就给我滚!以后永远别让我看见。”
    小虎疼得眼冒金星,胸口直缩,婆婆却扯起他要回家。他向来不是娇气的人,疼得脚软身颤,可婆婆很生气,他不敢叫屈只好强撑着挪到了家。
    他心口真的很疼,一晚上睡不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解开衣襟,那里青了一大片。
    罗婆婆有一瓶红花油,专门用来抹跌打损伤,可是现在抹上去一定更疼,而且,他忽然莫名其妙并不想让婆婆知道。
    第二天小虎变得格外沉默,婆婆像是察觉他的委屈,跟他说:“不要怪婆婆!”
    小虎终于委屈地问:“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您以前不是说做人要讲道理的吗?”
    婆婆摸着他的头:“你不是这里的孩子,所以你要懂得谦让忍退。”
    他遗憾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呢?他真是没人要的野种吗?
    七岁这年,还没到过年,婆婆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但是大家却并不高兴,几个大人还吵了一架。小虎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一个人谨慎藏在角落里尽量不被人注意到。
    第二天,小虎醒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个屋子翻遍了,没有人。他又去村里一家一家询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婆婆。
    村里老人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末了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真可怜!”
    小虎找遍了村里又去田里山上,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婆婆。终于饿了,他学着婆婆洗米做饭,不知道为什么,饭上层未熟,下曾已焦了,可他太饿,就着盐巴把夹生饭吃完了。
    张大强又来他家屋后扔石头:“哦哦哦,罗婆婆去城里住院了,野种没人要了。”
    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可以帮婆婆打水浇菜,他会扫地洗碗,他一年到头只吃青菜都不挑食,婆婆总是夸他懂事,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
    既然婆婆去城里住院,肯定还会回来的,他每天窝在村口路边的茅草里待着。
    大强放学回家,朝他豁出一口痰:“呸!没人要的野种!”
    家里米缸空了,小虎已经两天没吃过饭,连和张大强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他毫不在意地扯茅草擦掉口水,仍旧平静地望着村口。
    张大强骂骂咧咧走了,走了很远回头一看,罗小虎依旧要死不活地窝在草里,他拾起一个石头,悄悄朝小虎靠近,猛地一砸。
    小虎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抬手摸了一下,热热的,一手血,他回头一看,大强得意地对他做着鬼脸。
    小路尽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张大强!你又欺负人?”
    张大强被这声音惊得心头一凛,正是张玉珊放学回来,这个姐姐一向是他的克星,他拔腿一溜烟跑了。小虎也认识这个姐姐,婆婆让他叫她珊姐,珊姐平时住在山上,很少下来村里和大家一起玩。
    张玉珊检查他的伤势,从书包里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他摁着头,送他回家:“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躲么?”
    他不好意思,这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晚上下起大雨,他捂着白手帕,在床上饿得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起来,那个怀抱温暖得他醒过来,他费力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张玉珊,可他力气不多,又昏睡了过去。
    张玉珊连夜打伞背着他走了老远的山路去看医生,医生说:“高烧四十度,晚来一步,人就没了。”
    小虎输了液,第二天已退了烧,身子没有那么难受他却并不高兴。病好就要回到罗婆婆的屋子里,没有饭吃,而且,输了这么多液,肯定花了很多钱,可他一分钱也没有啊。
    没想到张玉珊却没有管他要钱,反而带他回了家: “你家里没米没电,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
    张玉珊父母均在外打工,这个秋天她已经升上初三,正是课业吃紧时,白天上课,总是一大早起来给小虎做好翌日的早午饭,晚上回来给他做晚饭还要写作业。
    张玉珊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小虎已经七岁了婆婆却并没有让他上学,他每天在家闲着却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心里好着急,为什么他会比她小这么多呢?
    冬天刚到的时候张玉珊便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感冒要多喝开水,这是罗婆婆以前教小虎的。小虎虽然不会做菜做饭,烧开水还是会的,他架上一大壶水,烧开后却拎不动,一不小心绊倒,一壶开水都浇在脚背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又怕张玉珊回来担心,干脆用破布条缠了起来。
    张玉珊放学回来见他一瘸一拐:“大强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我摔了一跤。”
    晚上小虎睡觉,不当心翻身碰到伤患,迷蒙中痛楚□□出来。张玉珊正在灯下写着试卷,翻开被子,小虎脚背上已经高高撩了一路透明水泡。
    又是半夜三更,张玉珊背着小虎去看医生,医生给小虎涂了好多黏糊糊的药油。回家时,小虎担心弄脏张玉珊的衣服,张玉珊却满不在乎背着他上了路。
    漫天的繁星下,手电没了电,十六岁的张玉珊背着七岁的小虎踽踽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在她背上摇摇晃晃,万籁俱静,连虫子都睡了,他们孤独得像在另一颗星球。罗小虎忽然产生一种天长地久的奢望,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其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沿途休息,张玉珊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并肩望着天上的星星,都已经是冬天了,马上要过年了,婆婆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虎惆怅地说:“珊姐,婆婆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知道!”
    “珊姐,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小虎真高兴:“如果我明天就能跟你一样大就好了。”
    张玉珊捏捏他的小脸:“傻瓜!你永远都不会跟我一样大的。”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小虎心里好遗憾,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呢?
    这年过年,张玉珊父母也未按期归来,据说因为车费太贵,干脆就不回来了。小虎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他生怕珊姐爸爸妈妈回来她就不要他了,可是看珊姐失望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过年这天,小虎正在地里拔大白菜,张大强边往他脚边扔“爆竹”,边幸灾乐祸地嚷嚷:“哦哦哦,珊姐姐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了,珊姐姐要结婚了,珊姐姐结婚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小虎很生气。
    “那个男人捉了一只大公鸡给珊姐姐,他肯定是珊姐姐的男朋友,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回家看看。”
    他不信,珊姐不会不要他的,她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
    小虎扔下大白菜,急急忙忙回了家,张玉珊正在灶下烧火,火上搁着一只大铁锅。他打开锅一瞧,果然正炖着一只肥鸡,张玉珊笑盈盈:“小虎,等一下给你吃最大的鸡腿,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了吗?”
    她话还未完,外头又进来一个男人,他拎着一只鱼:“阿玉,鱼要不要切块?”注意到他,笑眉笑眼:“哟,这是不是就是小虎?”
    “是啊,小虎,快叫哥哥。”
    小虎心里涌上一股无力的恐惧:“珊姐,他要跟我们一起过年么?”
    “是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哥哥?这只鸡可是他特地带过来给你吃的呢!”
    小虎眼眶都红了:“我不要叫他哥哥,我也不要他在这里过年,让他走!”
    “大过年的发什么癫,快跟人道歉!”小虎若是做错了事,张玉珊一向极为严苛。
    小虎眼泪刷地留下来:“我不道歉,我不要跟他一起过年,我也不吃他的鸡。”他说着走到灶膛前,猛地一推,整锅鸡都被他掀翻,熊熊烈火顷刻湮灭。
    张玉珊大怒,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滚就滚,反正她结婚了就不会要他了,小虎伤心地一溜烟冲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等到泪水流干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身旁竟然都是坟堆。他在坟堆中间转来转去,就是寻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他肚子开始咕咕叫。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打翻那一锅鸡汤,他和珊姐这半年都没吃过鸡呢,而且,珊姐姐以后大概真的再也不会要他了吧。
    再晚一些,天空飘下雨滴,越下越大。他靠在石碑前,越来越害怕,坟里会不会有鬼来把他吃掉?他会不会这么死掉?
    张玉珊做好满座子菜,罗小虎还没回家,她满村子找,附近几口鱼塘被她翻遍了,都没找到人。天都黑了,她顾不上过年,撑着伞,打着手电往上学路上、山上各处搜寻。风太大,她的伞不顶事,早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一阵狂风吹来,伞被刮跑,她忙着追过去,不小心踩空,掉进了山坳里,手电一照,这才发现野地里的小虎。那人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瑟瑟发抖,惊慌如一只被发现的孤魂。
    可是张玉珊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她脸上散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浑身湿淋淋的,不及小虎反应过来,她冲上去一巴掌掴下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小虎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想哭却不敢哭,想说话却又不知应怎样说,他怕她不要他了。
    性格要强从来不哭的张玉珊却先哭了,从来不委屈的张玉珊却委屈了: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掉进池塘淹死了!”
    风雨中,张玉珊牵着罗小虎从那片坟地出来,雨夜里竟也有人放烟花,可惜花还未绽开已悄然无声地被大雨湮灭。这日晚上雨下了整整一夜,两人烧了热水换上干净衣服,小虎帮张玉珊用树桩上被狂风吹得哐当响的大门,又搬来水盆锅碗接漏。房楞在狂风中嘎嘎响了一夜,整座房子摇摇欲坠。村里从前有孕妇睡在屋里,半夜房子塌了,一尸两命。
    两人在黑夜里想着那个被压死的孕妇都不敢入睡,睁着眼睛听着风雨的动静,听了半夜,风雨并不稍停,小虎担忧极了:“珊姐,房子会不会塌?”
    “不知道!”
    “如果塌了我们会不会被压死?”
    “不知道!”
    “雨是不是不会停了?”
    “会停的。”
    担心了一夜房子会不会塌,可是第二天晚上雨没停,他们依旧只能继续在屋檐下躺着。小虎警醒自己不敢睡着,如果房子塌了他要叫醒珊姐逃出去。可是累得实在睁不开眼,迷迷糊糊想,如果真的要塌,那就塌吧。
    张玉珊每回考试成绩都很好,总是全校第一名,可是张家实在穷。初三下学期张玉珊在镇上找了个小工,砌房子的时候她负责替人运送砖块水泥,每周末去干两天,她父母答应她,要是能存够高中学费,就不叫她去外面打工。
    小虎也自告奋勇跟上她,他已经八岁了,能帮她多搬几块砖头,一天下来珊姐姐可以多赚几毛钱。
    小虎年纪小,力气小,每次都被张玉珊落下老远,他总是在她背后委屈地想,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相差这么多岁呢?虽然才差了九岁,却像差了一辈子。他简直恨不得一夜长大,这样就可以帮她挑过那沉重的担子。
    初夏的时候,小虎在村里河边捉泥鳅,发现潭中游着一尾尺来长的大鲤鱼,他小心翼翼将鱼赶到浅处,一个猛子扎上去抱住那条鲤鱼不撒手,不多时便把鱼抱上了河岸。他的膝盖手肘都被河底石子挂出血道,又进了水,生疼生疼,可他却很高兴,珊姐最爱吃鱼了。
    他自豪地抱着鲤鱼回家,可还没等到珊姐放学回来,大强已经领着爸爸来找了过来。
    那男人一脚踹翻屋内一只水桶,拎出那只活蹦乱跳的鲤鱼骂他:“你这个小贼,竟然学会了偷康大伯塘里的鱼。”
    “这不是塘里的,是我从河里抓的。”
    “河里的鱼你抓得住么,偷人东西还不承认,贼!” 男人拎着那条鱼推门就要走。
    小虎猛地扑上去抱住那男人的小腿:“这我鱼,你不准拿走。”
    那人脚一踹,小虎被甩出去撞在墙上,后脑勺又流了血。
    晚上张玉珊放学回来,看见他头顶混着发茬的血痂,问过两句,扯下墙缝里的砍刀便往张大强家去。
    张大强一家正在吃饭,张玉珊一脚踹开门,大强抱着饭碗走出来:“谁让你踢我家门的?”
    张大强平时最怕这位“阎罗”珊姐,但是此刻他爸爸在家,他可什么也不怕。
    张玉珊瞟见碗里的鱼尾,冷笑一声,打掉他的饭碗,狠狠一个耳光抽下去,大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强爸气势汹汹走上来就要打人,张玉珊抽出背后砍刀指着身前不管不顾地一顿乱挥,幸亏大强爸年轻力壮眼疾手快后退几步才没遭砍伤,气得脸都青了:“你这个疯丫头敢拿刀杀人,想坐牢吗?”
    张玉珊红着眼,像陷入绝境随时准备与人拼命的野兽:“要是再敢动小虎一根汗毛,除非把我杀了,不然就要小心你家张大强的命。”说完张玉珊把菜刀往大强家门槛上狠狠一砍,她常年做惯农活,又经常上山砍柴,竟砍进去深逾寸许一时抽不出来。她也懒得再扯,牵着不放心跟上来的小虎出了大强的门,后头几个人竟也不敢追上来。
    夏末的时候,罗婆婆终于回来了,婆婆把小虎接回了家。
    夏天的时候暴雨真是多,罗婆婆家的红砖房子牢固结实,再大的风,再狂的雨也不会塌。可是小虎住在这安全的房子里心里却更焦虑了,珊姐一个人住在屋里,万一半夜房子塌了她身旁没有人,怎么办?
    小虎没有担心太久,张玉珊就初中毕业了。暑假过完她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小虎真替她高兴,婆婆也终于答应下半年送他去上学。
    这天,罗婆婆家病死了一只鸡,婆婆竟然挑了一只鸡腿给他吃。他磨磨蹭蹭舍不得吃,等到罗婆婆不注意他用卫生纸裹了偷偷藏怀里一溜烟送到张玉珊家,献宝一般举给她: “珊姐,吃鸡腿!”
    “你怎么自己不吃?”
    小虎故作潇洒:“我已经吃过了。”
    “不要骗珊姐了,你自己吃吧。”
    “你吃,你吃,你吃了我更高兴,你吃嘛。”小虎举着鸡腿,像是举着整个世界来讨好她,生怕她不收。
    张玉珊红着眼眶咬了一口,推到他面前:“你也吃!”
    他终于高兴地也咬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咀嚼。
    不知为何,张玉珊吃着吃着眼泪流出来,他慌得手忙脚乱:“不好吃么?”
    张玉珊咽下那口肌肉,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脸:“珊姐要去打工了,以后记得看见张大强就走远一点,别让他伤害到你。”
    张玉珊走的那天,小虎一直跟着。到了村口,张玉珊背上旅行袋向他告别,走了很远才发现小虎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她红着眼眶劝他:“不要跟了,珊姐过年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小虎懵懂点头,可等张玉珊再走出一程,回头竟然发现那个小身影竟然还跟在她身后,她气得吓唬他:“不准再跟了,再跟,到时候被人贩子割鼻子挑脚筋去讨饭。”
    小虎吓得停住脚步,可是等张玉珊再走远一点,他忍不住又悄悄跟了上去。
    张玉珊一回身,便瞧见那个不远不近始终跟随的小身影,她板起面孔,狠下心肠: “再跟,我以后就不回来了。”
    小虎终于被她吓住,呆呆地站在田埂上一动不敢动。
    张玉珊终于放心上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小虎是什么神情,必定睁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眼白处隐隐发蓝。那天晚上大雨夜里他发高烧四十度,她去找他,他一睁开眼睛就是这样的。
    不用管他,不用管他,再不加快脚步就赶不上镇上的班车了,张玉珊不停地警告自己。眼看翻过山头就要拐上大马路,再不远就可以到镇上了,可是翻过山头他就看不见她了。
    到了山顶上,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田垄里那个孤零零的小人影仍旧一动不动伫立着。她想着那双眼睛,想着那人满脸的委屈惊惶,决心一下再下,却还是忍不折了回去,赶不上车也没办法了。
    见到去而复返的她,他手足无措,仍然是那双眼白处隐隐发蓝的眼睛:“你不要不回来。”
    张玉珊心内顿时如起了千万个漩涡,翻江倒海,她丢下旅行袋搂住他:“姐明天再去,我们先回家。”
    他从她怀里仰起小脸,怯生生道:“明天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上学了么?”
    “我不上学了,我帮你去搬砖。”
    “傻孩子,姐不要你搬砖,你在家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翌日张玉珊还是去了城里,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好好学习。”
    九月的时候罗婆婆终于送小虎去上学,他上课极为认真,考试回回都是第一。终于等到过年,他把脖子盼长了,张玉珊终于回来了,她给他带了很多玩具和故事书,他给了她一张第一名的奖状,她很高兴。那几天,他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每天欢天喜地。
    可是第二年她却没有回来,说是厂里工期忙,她没假。
    第三年终于听说她要回来,可惜春节还没开始,村口出现了一个开着高级轿车的高大男人,随车前来的还有他备下满车的,“厚礼”。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罗小虎时来运转,亲生父亲竟然这么有钱。
    张大强欺负他的时候,罗婆婆不见的时候,跟张玉珊两人相依为命待在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面时,小虎都曾经奢想过,假如他的爸爸妈妈来接他走那该多好啊。可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样,珊姐没多久就要回来过年了,他怎么能跟别人走呢?如果他走了,就见不到珊姐了。
    婆婆执意要送小虎回“父亲”身边,小小的身子被绑起来强行塞进车内,车子开出去,经过村口的时候,一队打工妹背着旅行袋回家,小虎拍打着车窗,往外面大喊:“珊姐,珊姐……”
    可是车速太快,小虎的声音没来得及透过玻璃传出去,他已经看不见身后的张玉珊。
    其后两年,罗小虎在城里上学,一直都没见过张玉珊。
    小虎十三岁那年,因表现乖巧,“父亲”终于首肯,放他回去探望罗婆婆。他刚进村子就找人打听张玉珊,村人说张玉珊父亲得了“癌症”在市医院住院。小虎连罗婆婆家也没去,原路返回,为了那笔手术费,第一次喊了那人“爸爸”。小虎找父亲筹出一大笔钱,兴冲冲赶去市医院,打听到张玉珊父亲楼层,刚到,便见张玉珊在走廊里肩头轻耸悄声啜泣,一个男人温柔地将她护在怀里。
    走廊里明明灯火通明,罗小虎却觉得整个世界一片灰暗,脚下那片大陆迅速陷落,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呢?
    后来村里传来消息,人们都说,张玉珊在外头给有钱人做了二奶。小虎终于安心地在“父亲”家专注学业,其后张玉珊的消息他都不怎么关心了,每次听见心都在滴血。他的珊姐,别人是强迫她做不了任何事情的,她愿意那么做,肯定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再后来,村里又传来消息,张玉珊父亲死了,张玉珊坐牢了,张玉珊出狱了,张玉珊要结婚了,新郎不是城里那个有钱男人。
    张玉珊回乡结婚那年,罗小虎正好考上大学,那是全国有名的大学,连乡下的罗婆婆都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可他却不肯去念,执意要去西北苦寒的地方当兵。
    冰天雪地里,罗小虎在新疆的荒野里光着身子训练,在单杠上旋转,转得他都要吐了,为什么还是能听见心口那个黑洞里刮出呼啸的风声?
    罗小虎在部队表现优异,被推荐进了军校,那也是一所赫赫有名的军校,他到底还是上了大学。
    又过了许多年,罗小虎从部队出来见到老家的张家颖,她带来张玉珊最新的消息。明明前些年已经结婚的她,为什么又替那个有钱男人生了个孩子,那个男人依旧不肯娶她。
    罗小虎又疼又恨,为什么每一次他退得那么远,可是回来时,她却没有过得更幸福?
    小虎有战友经营保镖公司,听人说,张玉珊正在四处为她的儿子物色保镖,最好是她村里的,战友问他:“听说你以前也在这个村里生活过,有没有认识的人?她想找个熟悉的。”
    小虎在学校成绩出色,“后妈”家也稍有背景,毕业就能替他安排上很好的工作,他却鬼使神差道:“不如让我去试试看吧!”
    他心口里的那个洞那么大,那么深,他想去找找那块缺失的地方。
    这么多年不见,张玉珊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他胸口涩意翻滚,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幸好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
    “你好端端一个军校毕业生,怎么能来当保镖?”
    “我逃婚了!”罗婆婆那儿把他接回来之后,“父亲”为了让小虎报答罗婆婆收养之恩,逼他与罗婆婆的孙女张家颖订婚,这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事了。小虎说出来,张玉珊已懂了,他说:“我一直把静玫当妹妹,你懂的!”
    张玉珊终于同意他来上班,其实他早已不叫小虎,亲生父亲给他起了新名字叫张淮,不过回到张玉珊身边,他还是用了小虎这个名字。
    罗小虎与王家乐一直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真心待孩子好,孩子也亲近他,甚至私下里悄悄要求叫他“爸爸”。小虎答应的时候,大人和孩子都是又辛酸又甜蜜,他想着,他不能再让家乐这么失望下去了。
    家乐死的时候,小虎真是恨不得那天晚上死去的是自己,这样她是不是不会这么伤心?
    张玉珊失踪了几个月,小虎便找了她好几个月,最后在公安系统战友的帮助下查出来她在沙漠里。狂风暴雪中,罗小虎一点没犹豫,租了车带着导航仪就开去沙漠找她。
    张玉珊孩子被保安撞死,那保安叫吐尔森,家乡在新疆富蕴县。她从乌鲁木齐租了吉普车,千里迢迢赶去吐尔森的草场找到他们一家,心里满溢的仇恨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也要杀了这家人的孩子,好让他们尝尝她失去家乐的痛苦。
    簧夜之中,张玉珊四处浇满了汽油,点燃了夏迪克的地窝子,一大家子从地底下钻出来。夏迪克发现仇家,也烧了她的吉普车,逼得她无处可去,被赶往冰天雪地里。
    冰雪之后藏着对夏迪克家羊群虎视眈眈的恶狼,恰遇被放逐的张玉珊,穷追不舍,一狼一人,张玉珊遍体凌伤,差一点被狼咬死了,好在罗小虎及时赶到。
    小虎帮她引开狼,又叫她去摩托车上取□□,张玉珊瞄准再瞄准,那只狼狡猾无比,紧急时刻开枪,却打中了小虎的小腿。她颤抖着,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开枪时,终于把那只狼打死了。
    他们两人,一个被狼撕得浑身是伤,另一个小腿中弹,血流不止。沙漠这么冷,这么黑,风这么大,他们这个晚上大概是走不出去了,如果走不出去是不是就会死?
    张玉珊又冷又疼,瑟瑟发抖,小虎小腿血流不止,他却还顾着脱下羊皮大衣为她裹上,她也不推辞,捏着衣角:“把衣服给了我,你不冷么?”
    “我以前在这里当过兵,我不怕冷。”小虎蹲下去为自己止血,等他止血完毕,他从身后小心翼翼搂过她,张玉珊依在他怀里,眼角一阵阵发热,喉咙嘶哑:“小虎,我们今天晚上大概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就走不出去了呗。”
    “你怎么这么傻,我们会死的!”
    “死就死吧。”
    就像那一夜,他们相依为命躺在那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屋顶下,明知房子不保险,明知也许一觉醒来,再没机会睁眼,可是那时候没办法。房子要塌,只好让它塌,至少他们彼此都陪伴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只能这么无奈地等待着无常的命运。
    一个生气的女孩裹着重重皮袄从毡房里出来,操着生硬的汉语质问张玉珊:“你为什么烧我们家的房子?”
    一番沟通,张玉珊才幡然醒悟,烧错了人,夏迪克勉强同意他们进毡房来避寒,又帮小虎把子弹取出来。他如瞧见心底黑洞里燃起一簇火苗,这么多年命运终于对他仁慈了一次。
    小虎带着张玉珊从新疆回了省城,回他们一起的家,她终于肯给他一次机会。
    没想到才回到省城便接到物业保安的口信,从小带大他的罗婆婆病危,临终前想见他一面。万般无奈,罗小虎临时抛下张玉珊回了乡下,可罗婆婆却是骗他回去娶张家颖,这是“父亲”早已与罗婆婆达成的协议。小虎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丢下张家颖,逃回省城找张玉珊,刚下火车却被王承孚撞得腿骨折。小虎害怕张玉珊再与这个男人就缠上,他不敢告诉她真相。
    小虎在医院煎熬着,明知她在等待,却不能去见她。
    张玉珊在他家里煎熬着,平静绝望地等待一个不能来见她的人。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这么无能为力?
    她死的这一天又下着冰冷的冻雨,那年冬天的雨夜,她明明跟他说过,雨会停。可是为什么雨到现在还没有停?
    他们在即将坍塌的屋顶下过了那么多夜没有死,他们重伤在冰天雪地的沙漠里相依为命没有死,为什么现在她却一个人去死了?她答应等他,可是从来不作数!
    明明才差她九岁,为什么就差了一辈子?

本文网址:https://www.3haitang.com/book/147608/41531828.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3haitang.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