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昆仑

    他言语谦恭，神色却是无比的倔傲。仿佛他降尊纡贵与田中说话，是对这一桌人多大的恩惠一般。田中和风沉川未曾理会，冉小云却是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礼？我们吃得好好的，凭什么让给你？”
    月白道袍轻笑道：“小道自问遣辞用句，算得谦恭有理。你这女子，怎地信口雌黄？莫不是家中教养不得？”
    冉小云气道：“有你这样的吗？你要是好好说，我们让让你也无所谓。你这样鼻孔朝天的，谁要理你啦！我都看到你的鼻毛了！”
    她说得可爱，饭馆里的人不由哄笑起来。那月白道袍是昆仑新晋弟子，正是春风得意年轻气盛之时，哪里受得了这般冲撞？“噌”地一声掣出了宝剑，指着冉小云怒道：“你这山野村姑！今日给道爷让座还则罢了，否则的话，哼哼！”真气一吐，那宝剑锋芒毕露，倒也气势不凡。
    风沉川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同伴。见他们无人上前相劝，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般。他没有想起自己曾经与昆仑的过节，却是打心底里看那身道袍不顺眼。笑了笑，朝冉小云道：“小云，你这话说得不对。”
    冉小云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讶异非常：“我？我说得不对？”
    风沉川肯定地点点头：“是的。你说得不对。这人蔫里吧唧，像颗被腌过头了的白菜，又像烂了三天的香蕉，偏偏还穿了件孝袍子。他坐在我们边上，我看不太吉利。所以嘛...他就是好好说，我们也不让他。”
    田中嘿嘿一笑，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腌咸菜我自是见过的。敢问贤弟，这香蕉又是何物？”看了看月白道袍，续道：“可是某种咸猪肉？”
    寻常人不知香蕉为何物，他百晓生怎么可能不知道？月白道袍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一振手中宝剑：“老贼！出来受死！”
    他那些同伴依旧熟视无睹。冉小云迷惑地问田中道：“师父，昆仑不是说三清教下第一派吗？就这样为一张饭桌便要喊打喊杀的？”
    她是真心问她师父，但是听在那些道士耳中，便是对昆仑的大不敬了。那师兄一扬手中拂尘：“你这妖女！竟敢藐视我昆仑！今日饶你不得！”
    风沉川耳中“嗡”的一声，刹那间头疼欲裂。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遇到青儿，身边的严师兄也是这么呵斥青儿的，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你这妖女！竟敢藐视我昆仑！今日饶你不得！”
    那女冠也在旁斥道：“你们藐视昆仑，就是藐视三清，必是妖邪一流！今日我们替天行道！我与成师兄先上，诸位师兄掠阵，仔细别跑了贼人！”
    陈师兄便是那月白道袍，闻言大声叫好：“左师妹巾帼不让须眉，真是让小兄惭愧！妖邪！还不出来受死！”
    风沉川在几人之间来回巡视了一番，昆仑山上的事情渐渐清晰起来。自幼修行，师父，度劫，镇魂塔...青儿！
    风沉川心中一痛，几乎站不起身来。田中见他忽然黄豆大的汗珠潸潸而下，不由一惊：“喂！小子你怎么了？”
    那左师兄挽了个剑花，嗤笑道：“怎么？敢说大话，却不敢上阵？莫非是肚子疼了，要先出个恭？”
    风沉川朝他怒目而视。顺手抓起几根筷子，运起剑罡，一把甩出。霎那间四个昆仑道士八条腿上，整整齐齐，各插上了一根筷子。四人惨叫一声，一齐倒在地上。他们的同伴瞠目结舌，畏葸不前。
    看热闹的人们见这大汉转眼之间，便用几根竹筷将这一群目空一切的道士打倒在地，不由面面相觑。连冉小云也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冉轻云见风沉川依然怒气冲天，轻轻伸过手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股清灵之气传来，风沉川冷静了不少。回头看了看冉轻云，冉轻云朝他微微一笑。
    田中叹了口气，吩咐那胖婆婆将自己的吃食包了起来。白了一眼满地打滚的四个小道士，撇嘴道：“绣花枕头一包草，真以为顶着个昆仑的名头就可以横行天下了？别是傻的吧？走了！”
    那女冠兀自不服气。腿上痛得冷汗淋漓，嘴上依然叫骂不休：“妖孽！我昆仑派绝不会放过你们！有种留下名头，等着被投入镇魂塔永世不得超生吧！”
    风沉川回头一笑，眼中满是不屑与愤恨：“镇魂塔？镇魂塔第三层修好了么？”
    其他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那领头的道人闻言却是一愣。昆仑派误将剑帝之妻投入镇魂塔第三层，剑帝毁塔救妻。此事被昆仑列为绝密，他也是因为与师父亲近，才听说了那么只言半语。这邋遢大汉怎么会知道此事，而且似乎颇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风沉川长叹了一声：“华盖殿未出，便敢在江湖上耀武扬威！这代掌门人，是想毁了昆仑吗？”再次瞧了一眼那“巍巍昆仑，除魔卫道”，扬长而去。
    四人出了林家老铺的门，那胖婆婆飞奔而来，手里拎着四五个酒瓶子。田中一角抓了抓自己的酒糟鼻，朝那婆婆道了声谢。胖婆婆放声大哭，拜辞而去。
    冉小云好奇地看了看自己师父，娇声问道：“师父，那是师娘吗？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呀？”
    田中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别瞎想！她老公可是个老醋坛子。当年我们几个人一起游逛过几年，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老朋友。”
    冉小云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师父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哎！你当初是不是也喜欢她？”
    田中老脸一红：“说什么呢！快走啦！出门就遇到昆仑派这帮混蛋，真是晦气！我们去城外找个地方野餐了！”
    风沉川见他落荒而逃，不由想起一句词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老顽童看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遇到当年心仪之人，却还留着那一份少年心境。而青儿...
    适才在那铺子中，又有许多往事涌上心头。青儿是青石峡的九尾天狐，妩媚艳丽，愤世嫉俗，淘气奸猾，却依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昆仑容不得门下天资最高的弟子与妖族相恋，几次三番，追杀自己。自己与青儿隐世不出，却阴错阳差，在东海之滨遇到了冲正掌教。青儿身殒，临死时要自己立下誓言，绝不上昆仑寻仇。然后自己浑浑噩噩，登云渡海，浪迹天涯。直到...直到...
    风沉川心中一阵烦恶，知道自己暂时又想不起什么来了，长叹了一声。一转头，却看到冉轻云来不及躲避的关怀目光。
    四人来到一条小溪旁。田中已经恢复那副嬉笑江湖的模样，将吃食美酒一一陈列开来。四人正要坐下吃饭，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破碗星下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行遍天下路，一肩担尽古今愁。且向老爷求一盏，满目嗟来勿须休！”
    循声望去，但见一个高大老汉，一瘸一跛，且行且唱，朝四人走来。那老汉生了个响马的身量，却长了一张堪称清秀的脸庞。身上鹑衣百结，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手中一根碧绿竹杖，如美玉一般莹润。看了一眼四人，老汉递上了手中破碗：“吴三山求老爷们赏一口残羹冷炙！”
    田中一角哼了一声：“老乞丐来得挺快啊！后面怎么没跟着你那些徒子徒孙？”
    吴三山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碗。适才那一句求一口残羹冷炙，只是丐帮的规矩，便如寻常人打招呼一般。丐帮人数众多，势力极大，专为世人打听消息，刺探情报，有时候连皇家也要依靠他们。看了一眼田中一角，吴三山笑道：“百晓生重出江湖，一到大理城就打了昆仑派的人。我手下的儿郎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又岂会置若罔闻？”
    田中一角叹了口气：“此番下山，我行的是黄泉路，去的是奈何桥，便没打算回去。老子都快要死了，以往的朋友，能不见就不见了吧。”
    吴三山笑道：“你愿意见老朋友也好，不愿意见老朋友也罢，与我都没有什么干系。有人出银子出灵石，要买你的踪迹，我总不能不做生意。”
    田中一角知道丐帮的人就是一群狗皮膏药，比太上老君的膏药还要粘人。一旦沾上，要摆脱他们那真是难如登天。想了想，问风沉川道：“你觉得你能不能三五招之内干掉这家伙？”
    风沉川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想知道谁在找我们。”
    田中一角讶道：“应该就是昆仑那帮人吧？还能有谁？”
    风沉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若是昆仑门人，那也不用担心。”朝冉轻云和冉小云笑了笑：“坐吧，我们先吃些东西。”
    冉轻云目露询问之色，风沉川泰然一笑：“没事的。吃吧。”
    四人坐在小溪边，享用起午餐来。那胖婆婆炖的鸡肉软皮滑，油香四溢。又用大理朝天椒加酱油陈醋蒜泥，淋滚油而得蘸酱，鲜辣可口。冉轻云对厨艺颇为痴迷，也吃得赞叹不已。
    那吴三山看着四人吃饭，也不说话，自顾自坐在一边，拿出一个小本子在记载着什么。写完了之后信手一挥，那本子里窜出一道青气，远远朝大理城去了。
    不到一刻钟，大理城中涌出一大帮人。御器的道士，骑驴的书生，乘马的和尚，还有一个跨着一头怪兽年轻人，身后又跟着一大帮老老小小的昆仑和崆峒门人。田中远远看见，不由讶然道：“怎么...大理城里来了这么多人？”
    吴三山笑答道：“百晓生莫非不知道今天是大理段氏毁佛求道，弃释门而从三清的日子？”
    “什么！”
    他这话一说，别说田中一角，连风沉川都吃了一惊：“大理段氏修禅五百年，要毁佛求道？”
    吴三山指了指奔来的人群，拱手笑道：“老乞丐这就算是交差了。看在往日的情分，诸位小心那群里人，是不是有什么魔族走狗。”
    “魔族？”四人又是一惊。魔族销声匿迹几十年了，难道又要卷土重来？吴三山耸了耸肩，迎着那帮人去了。
    田中问风沉川道：“怎么办？”
    风沉川面无表情：“人妖神巫四族征战千年，换魔族当当家，也没什么。”
    吴三山从一个道士手中接过了什么，朝四人挥挥手。找了个树丫子坐了下来，摆明是要置身事外，只管看热闹了。
    来人分成了两拨。那些道士以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赭黄袍的为首，大部分是昆仑门人。另一波和尚书生，大概是正好在大理城中观礼的。两拨人隔着一条小道，泾渭分明。
    那领头的道士朝田中指了指，怒喝道：“是你杀伤了我昆仑弟子？”
    风沉川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看他：“不是他，是我。”
    赭黄袍看了看他，猛然认出他来：“你...你...你...是你！众弟子列北斗降妖阵！”
    一声令下，昆仑派的弟子手忙脚乱，凑出了三个阵势来。还有几个弟子落了单，战战兢兢，大惑不解地看着赭黄袍。
    风沉川看了一眼那松松垮垮的阵势，心中有万千疑惑：“北斗阵列成这样？你们...”
    北斗降妖阵是昆仑最基础的阵法之一，但是配合得好的话，威力非凡。曾有七个入门弟子以此阵斩杀抱朴散仙的壮举。但是眼前的北斗阵徒有其表，剑网漏得像个筛子。与当年自己所见，相去何止千里？
    风沉川淡淡挥手：“你是...宝鼎殿的？我不想与你们动手，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不要再追来，这就去吧。”
    赭黄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一挥手：“我们走！”
    冉轻云忽然喝道：“慢着！”
    赭黄袍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还要如何！”
    冉轻云一指那躲在人群中的胖道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