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前一刻

    人死前究竟会想什么呢？
    还活着的人大概无论怎样都揣测不到答案。
    周承文死后，我没有为她流泪。
    葬礼上，叹息一个那么好的年轻人去世的来宾已经够多了。老师同学、亲朋好友，还有母亲，所有人都在为她默哀。就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打听到今天葬礼的主角只有十七岁，也会叹一口气说句惋惜。
    但我哭不出来。
    我一直在想，周承文为什么会自杀呢，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个世界到底哪里辜负她了，她究竟在不满什么。
    医生预言她活不到长大，可她并非死于疾病。
    身为富有魅力的主角，在故事的开篇自杀，留下许多遗憾和谜题，这样的人死前会选择以什么样的神态面对死亡呢？露出让人深思的笑容，在配角撕心裂肺地挽留时，毫无牵挂地纵身一跃吗？还是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谜语，旁人低下头思考后回首，主角已消失不见？
    周承文在哭。
    她选择从楼顶跳下的前一刻，在哭。
    不是默默流泪与世界告别，而是毫无形象地泪如雨下。她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抽泣，一边克制着，一边剧烈地喘息，泪水从眼眶中不断地滚落。
    她抓着我的那双手，如此的冰凉。
    “我就要死了。”
    我最讨厌她说这样的话。因为身体虚弱她从小到大多得了多少关注，母亲为了给她治病抛弃我，而现在，她早就不像小时候一样脆弱了。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是想让我这个因她的病过得足够惨的人，反过来同情她吗！
    早些时候她邀请我出来玩，用的也是类似的话术。
    “我才不出去，预报今天有雨。”
    “去嘛妹妹，现在太阳还很好啊。”周承文摇着我的手，“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天周承文穿着红色的裙子，我觉得这么成熟的衣服不太适合她的年纪，她却说有什么不好，反正我也长不到那个年纪了。
    真是扫兴，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提起自己的死亡，让人焦躁。
    说是出去玩，但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周承文状态不好，她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可我看得出她心情很沉重，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天气越来越阴沉，周承文也越来越提不起兴致。
    最后她说：“去楼顶看看吧？”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惦记着要下雨，“赶紧回去吧，淋外面怎么办？”
    “去嘛，能看到整个城市的风景啊。看完就回家怎么样？”
    想着看完就回家，我答应了这个要求。但当我们走向高耸的建筑时，周承文又停在原地不动了。
    “你又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看着她。她抬头望着大楼的顶端，脖子仰成一个十分不舒服的角度，一眼不发。
    “不想去就回家啊。”我催促着。
    周承文扭头看我，有眼泪在她眼眶里滚动。但那时，我只是以为她被风眯了眼睛。
    “妹妹，我们走吧，回家去吧？”
    “哈，都已经坐上电梯了才说这个？”
    “也是呢。”
    天台上，我俯视着整个城市的景色，可以看到遥远的天边阴沉的积雨云。从未见过的光景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我们没有心思欣赏。
    我和周承文吵起来了。
    她头一次对我发了很大的火，说话刻薄得不像样。争执到最后已经无话可说，我被她那副样子吓到了。而周承文像是很疲惫一样，瘫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她问：“我可以再亲亲你吗？”
    “你有病吧！”
    我当然不可能同意。周承文嘟囔着也是，也是呢，站了起来。
    然后，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太阳还在头顶，却下雨了，是我们这个地方罕见的太阳雨。虽然提前带了雨伞，但是免不得沾湿鞋子。我抱怨着她为何非要在这样的天气出来，可她哭得越发伤心。
    风向变了，远处黑色的雨云压着天空，慢慢往这边移动。
    “妹妹，你知道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对吧？”
    周承文说到。她想要笑一下，但是勉强不出来，身体一直在发抖。
    “我在日记里写自己不想死，绝对要活下去。也写了和你关系不好，和你说想要我死之类的话……”
    “喂你什么意思，我没那么说过！”
    “我把日记藏起来了，你猜猜看，如果别人发现了它，你要怎么办？妹妹，你得比别人先找到它才行。我把它放在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地方，曾经留下过很心动回忆的地方，去猜猜看究竟是哪吧。”
    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说罢，她翻过了栏杆。
    “周承文，你干什么！”
    周承文抓着栏杆，像天边眺望。当她收回视线看向我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
    “……算了。”
    叹息过后，她便跳了下去。
    那个时候，她究竟想说什么呢。
    那本日记我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找到，家里已经翻遍了，甚至逃课去学校各个能藏书的地方找，都没有。我想也许根本没有这本日记，因为在回忆里，周承文从来没有抱着本子写过什么东西。
    她连作业都懒得写，总是拖。
    她作为鬼魂归来后没有提过这事，我也没有问。就算被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也不会有谁因此怀疑是我杀了她吧。
    我只是想知道，她真的把我写得那样可恶吗？目的又是什么。
    我从来都搞不懂周承文，不理解她的动机，也不理解她的许多做法。我不懂她为何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好，也不懂她为何要在日记里摸黑我，我不懂她死前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我最最不懂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自杀。
    在葬礼上，我看着她黑白的相框，和永远定格在十七岁的照片，我有太多太多的不解。
    我哭不出来。
    大家都在流泪，我感觉自己像一块木头。
    明明就算不懂的事再多，我也知道死亡是一件让人感到悲伤的事。
    世人皆为她的死亡落泪，可她又再度以另一种状态回来了，那些为她哭泣的人却看不到。
    但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周承文再度消失了。
    挂在卧室的护身符比想象中更有作用，她不仅不会出现在卧室，连家门也进不来。甚至学校里也没了她的身影。
    照贺同学所说，切断了鬼魂和世界的联系，它会慢慢消失的。
    简直就像是第二次死亡。
    这次，却没有葬礼，也没有人为她哭泣了。
    母亲，因为周承文死亡最伤心的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回来过。老师，是的，周承文的葬礼还邀请了最喜欢她的老师，她在葬礼上为周承文念了祷词，如今照常地教书上学，没再说惋惜的话。周承文的两个朋友，我还是能在走廊上碰到她们，两个人一起挽着手行动，聊的是班上的八卦。
    那些亲戚们，我可以看到他们的好友动态。有转发营销号视频的，有去旅游的，有祝贺自家女儿考出证书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没有人再为周承文流泪。
    原来死亡是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悲伤百倍的事。
    我的眼眶很酸，泪水模糊了视线。眼泪一直一直地流淌，停不下来。
    好可恶，好可恶啊周承文，让我一个人经历了你的两次死亡。
    那些我搞不明白的事，现在依旧不明白。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消失了。
    只有我知道周承文的第二次死亡，是我亲手造就了一切。不是害怕她威胁别人的安全，甚至不是因为她可能威胁我自己的安全，只是因为我恨她。
    我恨她，憎恶她的存在。那么现如今我应该满意了才对，可我依然会哭。因为死亡是一件如此让人悲伤的事。
    周承文一定也是知道它是如此的悲伤，所以才在选择跳下去前哭得那么厉害吧。可是为什么已经哭的那么厉害，还是跳下去了。
    早知道就应该先问一问，尽管已经没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