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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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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可没工夫扯什么恩怨,肃霜洗耳恭听少司寇的经验谈,可季疆又不说话了,那双血红的眼只死死盯着她。
    肃霜正要一脚踢开他紧握足踝的手,嗽月妖君忽然动了,伸手入怀不知摸索什么,面上眼里的杀意渐渐淡去,变得深不可测。
    “你的神力……你是吉光一族的。”
    嗽月妖君缓缓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
    “吉光一族,早在第一次裁断中就灭族了,竟然还有幸存?”
    肃霜不禁吸了口气,他说——裁断?而天界一贯的说法,是大劫。
    既有不同说法,说明这位妖君真不是神叨叨胡乱行事,至少他背后曾有相应势力,是想推动大劫进行的。
    不得了,她起初只想摸一下妖府方位顺便把亭亭救出来,想不到竟撞上最大的铁板,更恐怖的是,什么“帝君神魂碎片”又在自己身上了,她怎么一点不晓得?
    嗽月妖君从怀中摸出一卷玉片书,方要展开,季疆忽然道:“我们接手刑狱司后……一直没找到丢失的玉命书,原来……在妖君这里……”
    玉命书本是刑狱司运作断罪的压箱底神物,然而昔年祝玄季疆成了少司寇,却遍寻不着这最紧要的东西,后来扩充秋官数量,定期下界巡逻,配合恩怨册,才慢慢把刑狱司运作起来。
    刑狱司的至关神物都能落到嗽月妖君手里,他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
    妖君没有理会季疆,扬手将玉命书展开,灵光霎时跃动,凝成一根细细毛笔,悬空朝着肃霜一点,四周景致又一次如水波荡漾开。
    “让我看看你的生平。”
    嗽月妖君当胸划了一道横,血红的花林顷刻间变作天界景致,竟是众生幻海畔,吉光神兽把季疆踢得鲜血淋漓,最后两位少司寇和她一块儿跌入幻海中。
    景致变幻迅速,倏忽间又变作玄止居,刚从夏韵间地牢出来的肃霜披着头发,双手紧紧掐住祝玄的脖子。
    肃霜面无表情,淡道:“妖君是想看什么?窥探隐私?”
    嗽月妖君反而一本正经给她说起玉命书的效用:“玉命书应天道而生,记载天界所有神族的生平经历,我在整理脉络,勘查帝君神魂碎片的情况。你放心,不该看的我绝不会看一眼,我以嗽月之名起誓。”
    肃霜没有再说话,四周的景致变了又变,将她的过往从后往前流水般飞逝过去。
    仙丹进了刑狱司,仙丹进了黑线仙祠,仙丹告别师尊前往上界。
    忽然间,血红花林再现,凶悍的龙渊剑在半山血红中留下一抹冰冷的金光,满身妖血的仙丹捂着心口,徒劳无功地试图用自己的仙丹身救活灰飞烟灭的犬妖。
    再一瞬间,血红变成了雪白与温紫,犬妖拉着瞎了眼的仙丹,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逃。
    嗽月妖君突然“咦”了一声,目光如电,厉声道:“你做了什么?帝君神魂碎片之力在那犬妖死之前明明更强!”
    像是没听见他的诘问,肃霜木然盯着不知何处虚空,一言不发。
    过往仍在飞逝,属于仙丹和犬妖的十年,原来曾有那么多欢声笑语,那么多无声陪伴,犬妖清朗的声音像云一样包围过来:“我跟你说,咱们往西一直走,就会走到一个叫云崖的地方,听说那里风景绮丽,满目云海,就算站空了也不会掉下去,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去云崖……”
    肃霜依旧连根眉毛都没动,只有唇色渐渐变得苍白,如她的面色一般。
    那一切终于也过去了,仙丹回到龙王藏宝库,开始天天与盒盖扯皮斗嘴。
    肃霜苍白的嘴唇终于微微颤抖起来,盒盖稚嫩的声音划过耳畔:“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她目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旋即骤然合眼,低声道:“你看够了没有?”
    嗽月妖君却相较之前多出许多兴致,甚至津津有味:“有意思,这混沌仙丹身,定是有帝君神魂护佑才得顺利,让我看看仙丹怎么成的。”
    话音一落,那灵光凝聚的毛笔忽地转了一圈,朝肃霜又是一点,周围景致一时巨变,遍地阴云瘴气,密林深黑,枝叶如玄铁般锐利怪异。
    林中有一个深邃巨坑,内里瘴气浓得似水,怀了身孕的吉光帝君的夫人与情郎相约此地,那情郎试图用坑中瘴气替她落胎。
    嗽月妖君的神情一下激动起来,粗砺的声音甚至开始发抖:“吞火泽竟还残留帝君的神魂碎片?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一直搜寻,为何始终寻不到一丝半点?”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受到惊吓的帝君夫人急匆匆逃回天界,很快便生下了吉灯少君。
    看着那满身瘴气斑,毫无血色的小少君,嗽月妖君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了,帝君神魂被碾碎,多数早已化作虚无,仅剩一些有灵性的,只能依附神胎,怪不得,怪不得……”
    孱弱不堪的吉灯少君被父母嫌弃,丢进幽篁谷独自长大,无论她怎么辛勤修行,那些瘴气斑始终盘桓不散,执着地纠缠着她。终于,在母亲紫府的那场酒宴上,她昙花一现地现出了神兽之身,可之后等待她的,却是以山为炉的天火炼丹炉。
    嗽月妖君越来越激动,双手无意识地乱晃起来,急道:“看!你看!是帝君神魂碎片之力在护佑你!所以你没被炼丹炉炼去小命,反而成就了混沌仙丹身!你能突破混沌,再度成就神兽身,也是帝君……”
    “胡说八道。”
    肃霜冰冷的声音打断他的狂热。
    “我不知道什么碎片,”她定定看着嗽月妖君,“即便有,那也是我的劫难,令我孱弱不堪,令我双目不能见。”
    嗽月妖君怒道:“放肆!小心你的言辞!”
    肃霜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你小心听好了,我成为仙丹,是我想活下去;成就神兽身,是我想做吉光神兽,和你嘴里的什么帝君碎片一点关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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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应该吧……不能的话就后天
    第96章 独我不得饮春风(二)
    日月有常,命运无常。
    莫测的命运似乎很喜欢动不动给她当头来一棒,她也曾想过,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世间如此吝啬让她尝到一点甘味——可即便如此,无论作为吉灯还是作为肃霜,她还是小心翼翼捧着手里的灯,在漫漫风雪中独个儿走下来了。
    每一瞬流淌的时光都是她亲自踩过来的。
    天火焚身的滋味她记得,更记得一遍遍想着“千年万载,灯灭了会再亮”的无奈与执着;犬妖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她记得,还记得自己的绝望,徒劳无功地让仙丹裂了缝,那之后许多年的遗憾与痛苦。
    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只有她自己面对。
    现在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老妖君,嘴里嚷嚷着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帝君,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她的努力全归功于神魂碎片,是荒谬?是可笑?
    肃霜知道,此时此刻应和妖君才安全,再不济沉默着也是个好选择。
    可她做不到。
    是什么比性命还沉重得多的存在,撑着她不许退,撑着她直面这最大的羞辱,毫不犹豫,点滴不让。
    嗽月妖君面色铁青:“小小四蹄兽,全仰仗帝君为你逢凶化吉,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敢出言不逊!”
    感恩戴德?
    肃霜讥诮开口,声音如冰刺一般:“我说过,即便有,那也是劫难。原本我会好好的,根本不可能跌进炼丹炉,也不可能变成仙丹——什么逢凶化吉,真是可笑!”
    嗽月妖君终于不说话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杀意渐浓。
    可是很快,他的神色忽又平静下去,低声道:“帝君身中天道诅咒,放逐神躯,碾碎神魂,永世不得活,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此处,他目光幽深地注视肃霜,似怜悯,又似嘲讽:“你信或不信,其实无关紧要。你注定命运多舛,所爱者长别离,所求者皆有憾,一切情缘于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自然清楚个中滋味如何——那也不过是天道诅咒万万分之一的力量罢了。”
    肃霜骤然抬眼,却听嗽月妖君又道:“你若要怨恨,便去恨这天!是天道不公!”
    说罢,他的身影也像映在水里的画,一圈圈涟漪开,徒留声音:“这么多年了,难得令我心绪起伏至此,也罢,何必与你这苦命者计较……至于少司寇,我看得出,你一心求死,只是死在我手上着实可惜,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叫你的殒命更可贵,更死得其所。不必急着答覆,帝君泪清气横溢,于你们有益无害,你们休息几天,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之后再来拜访。”
    一直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季疆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该说这妖君是老奸巨猾?还是洞察至深?
    看出他的自暴自弃不算什么,妖君是看穿了他心里那个空洞——季疆是在权衡利弊后被放弃的,他好或不好从来无所谓,只是刚好这边天界有个大劫,他便去死一死,一切皆大欢喜。
    所以妖君要“请求”一个机会,给他“死得其所”。
    真可怕,他这颗没什么坚定意志、不成样子的小心脏竟当真抖了抖。
    季疆无声地笑了,是啊,他一直都这么不成样子。
    以前母亲时常责怪她自己,觉得是她太过溺爱,也太过放纵重羲身边的有心者,于是年幼的他被带坏了。
    可其实不是的,重羲只是聪明地试探着边界,在边界里胡作非为。
    这或许便是天性,他从来不是什么温雅和善之辈。
    撞上边界头破血流,也不会让重羲畏惧悔过,唯有母亲含泪红肿的双眼,唯有她给予的信任,才第一次让重羲想要变好。
    可大劫带走了母亲,重羲只记得她焚烧神魂时的灼热,还有她无数次的喃喃碎语,叫他活下去,做个好孩子。
    他会活下去,然而母亲不在了,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后来水德玄帝收留了重羲,替他隐瞒真身,另取名字,重羲成了季疆。
    季疆想,父亲应当也是对他有期待的,为着期待,他也要改头换面,将聪明伶俐发挥到正道上。
    这么多年,季疆成了少司寇,做过许多惩恶扬善之事,也发过几次癫,但无论善举还是发癫,水德玄帝都未给过任何反馈,或许是因为他老人家不会像母亲那样苦口婆心。
    直到那封信,兜头浇了一身的冰水。
    爱重的另一面不是嫌恶,而是无视与冷漠。
    很多次,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最无声的夜里,季疆静悄悄独个儿构思过——天地再度昏暗冰寒,天上地下束手无策,水德玄帝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郑重地与他说:季疆,众生命运都在你肩上,责任重大,扛得住吗?
    于是他会想很多,想天界庸庸碌碌的众神,想下界茫然无知的凡人,想山林间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群妖。
    都挺无趣的,“众生的命运”之类听起来就非常庄重容不得出错的存在,他哪里担得起?他看起来像那种拥有铺天盖地责任心的陛下与殿下吗?
    可那是父亲的期待,他的目光里有痛惜,也有期许,他说:季疆,为父相信你。
    我愿意,我能扛住——多少次,数不清多少次,季疆在无声的夜里无声地回答。
    ……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
    季疆笑得自嘲,干涸的眼珠却湿润起来,眼眶里的血被晕开,眼前仿佛蒙了层血雾。
    血雾深处印着肃霜纤瘦的背影,嗽月妖君走后,她再也没动过,又变成了空洞的玉雕。
    只有四周景致一直变幻着,一会儿是血红的花林,一会儿是幽深的竹林,现在又变成了漫天漫地的天火,那场将吉灯少君炼成仙丹的天火。
    原来她不是什么幻象妖术,而是真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和祝玄在幻海里继续旧缘吗?还是说……
    算了,这些重要么?
    季疆忽然开口:“……他说你是苦命者。”
    肃霜盯着明亮的火海,语气冷淡:“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看到了……那个犬妖,是祝玄吧?”季疆轻声道,“不……是他投入下界的四情,举止和他一点儿都不像……可我就知道是他。”
    在祝玄还是烛弦的时候,一定有过这般模样,天真纯善,不像自己,天生坏种。
    “我和你说,我与祝玄……真的是兄弟。”
    季疆声音还是很轻,说得很慢:“我父亲是他父亲的兄长,我和他是如假包换的兄弟,是仅存的两个天帝血脉。”
    肃霜猛然转身,面上有一瞬掩饰不住的震惊。
    季疆“嗤”一笑:“……你不知道?那我、我又说漏嘴了……反正说漏了,也不差多漏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自上古以来,天帝血脉最多就传承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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