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三章 狗娘养的战争

    不达力被长枪挑在半空，满面鲜血，身体软趴趴地，两只狭长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突在眼眶之外，面目狰狞，却没了半点生气，模样可怖至极。周围元兵元将一阵大乱，这可是围攻襄阳的先锋，主帅帐下头号猛将，万夫长，南征路上一路攻城拔寨，战功无数，可现在，就这样活生生被两个汉人率众突击，在万马军中一举击杀！所有元兵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萧峰等的就是这一阵混乱。他不退反进，右手高举长枪挑着不达力的尸体，迈开两条长腿，冲进混乱的元兵群中，左掌一挥，一股凌厉的劲气直铄而出，两丈外，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身体凌空震飞，口吐鲜血，坑都没吭一声就倒毙在地。萧峰更不停手，在元兵群中鬼魅般一闪，身体跃在半空，随手一掌拍在一个将军脑门上，将那将军脑袋连着头盔拍进腔子里去了，紧接着一股气劲惊涛骇浪般横扫，两张外一员大将连人带马扑地栽倒在地，身体软踏踏的眼见不活了。
    顷刻之间，萧峰接连掌毙三员大将，元兵元将如见恶魔，纷纷走避。萧峰就在人群中急趋电闪，拳打脚踢，专挑骑着高头大马貌似将军样的下手，一招一个，转眼间连毙十三个将军级别的人物。郭靖带着丁典胡斐莫声谷，身后跟着一队骑士也冲将过来，放手砍杀，将元兵这个中央指挥集群杀了个血流成河。元兵见这群人如入无人之境地乱砍乱杀，胆战心惊之际，又完全失去指挥，终于彻底崩溃，发一声喊，转身向后急退。
    郭靖击溃敌人中军，趁敌慌乱之际，手中长枪一举，翻身掉头冲杀，萧峰再次连毙最后两个敌将，抢过一匹马来，手中长枪高举，挑着不达力的尸体，跟着大队向回疾驰。一路之上，元兵纷纷走避。
    元兵中军本阵已破，全军军心动摇，竟没有全力阻截，郭靖一路上接应分散开的几个小队，顺利杀出重围来到城下。
    城上防守的宋兵见郭靖建此奇功，不但将城外敌军大阵杀了个通透，甚至一句击杀数十名敌将，登时欢声雷动，士气大涨，弓箭火球石头如暴雨般倾斜而下，攻城元兵死伤惨重。
    这时候，这一抡回回炮也发射完毕，不得不停下火来，失去炮火支援，元兵后方号角声呜呜吹起，元兵不得不缓缓退去。
    震天的欢呼声中，郭靖和萧峰跃马驰到城边，吊桥缓缓落下，城门一开，郭靖率队疾驰而入。萧峰走在最后，将入城时，右手猛然一挥，手中长枪箭射而出，深入城门上方，不达力的尸体吊在半空，随风一阵摇摆。
    骑士大队穿过城门，黄蓉早已等在楼下，抢上一步走到郭靖马前，急声问：“靖哥哥你怎么样？”声音情不自禁地发颤。
    “我没事。”郭靖翻身下马，手还没放开丝缰就急忙问：“城中情况如何？”
    黄蓉默然，过了一会才黯然摇摇头：“城是暂时守住了，伤亡……”说着叹了口气，黯然道，“吕文焕正在统计，不过百姓伤亡很大……”
    黄蓉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人看她脸色也知道怎么回事，欢呼声慢慢停了下来。
    郭靖也沉默下来，揽住马头贴了一下，揉揉马背上的鬃毛，伸手怕拍马屁股，红马一声长嘶，仰首挺胸哒哒哒地迈着小步，自行钻进旁边的小门去了，看那样子还挺傲娇。
    毕晶母老虎也跟着过来，见这红马的样子，很想上去摸一摸它那一身汗是不是红色的，但眼前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已经满身都是血，实在也不是时候，窜上去拉住萧峰和丁典几个，一连声埋怨：“没事儿成什么样英雄啊你们——受伤没有？”
    萧峰几个进城之后就下了马，摇摇头：“我是没受伤，只是……”指指郭靖，悄悄道，“只怕他伤得不轻。”
    毕晶一惊，忙向郭靖看去，心说刚才就看见他威风凛凛连刺带射的了，可没见他中刀中枪，也没见他中箭啊？怎么受的伤？
    萧峰声音压得很低，但黄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大惊道：“靖哥哥！”
    “不碍事！”郭靖摇摇头，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眉头微微一皱。毕晶和母老虎同时发现，郭靖左臂上本来已经变得半干的血迹，这时候似乎又有新的血液涌出，很快又变得一片鲜红。俩人
    黄蓉目光自然不是两个人能比，一颗心又始终放在郭靖身上，一霎时花容变色，拉住郭靖左手，颤声道：“你别动！”说着掏出一大块布来，要给郭靖包扎。郭靖摇头，轻轻推开黄蓉，转过身来。
    身后，骑士们纷纷下马，神情透着一股极不正常的亢奋，身体却不断打晃，刚才那一战之惨烈，几乎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体力精力。而且，整个队伍比出城的时候，明显少了一大块，就算活着回来的，也几乎是人人带伤。
    郭靖看着那一张张近乎扭曲的脸，神色肃然，沉声道：“这一战我们以五百对三万，有赖大家奋不惜身，斩敌首脑，歼敌无算。但是，我们也有一百二十五个战友血洒疆场，捐躯报国……”
    七歪八倒不断打晃的身体逐渐站直，扭曲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听着郭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一字一句送进他们的脑海。
    “他们是我们最英勇的战士，是我们最好的兄弟，现在，让我们遥祭他们的英灵。”骑士们肃然而立，转身向外，目光射向城外，跟着郭靖高声呼喝：
    “英灵不远，忠魂永在！”
    “耿耿之心，永志不忘！”
    “护卫亲人，奋力杀敌！”
    三百七十多人振臂高呼，声音里带着缅怀，带着敬仰，带着悲愤，也带着不屈的强烈战意，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城上城下兵丁百姓，同时开始高呼，就连毕晶和母老虎，也为这强烈的情绪感染，忍不住跟着一起振臂高呼。山呼海啸的呐喊，在襄阳城头久久飘荡，正在缓缓后退的元兵，闻之色变。
    良久，激越的呼喊缓缓停下，郭靖沉声道：“现在，请大家抓紧疗伤休息，随时防备鞑子攻城！”
    众骑士轰然答应一声，自行解散疗伤休息去了。郭靖眉头又微微一皱，左臂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黄蓉紧紧抓住他右手惊呼：“你怎么样？”
    郭靖喘了口气，在左臂上点了几下，鲜血不再流淌，苦笑道：“真是老了，这点小伤都受不了。”
    萧峰也不说话，直接踏上两步，扯开郭靖衣袖，只见郭靖上臂上，赫然是一个碗口大的伤疤，疤面已经彻底破开，露出里面直贯胳膊前后的大洞来，血肉模糊，观之可怖。
    这还叫小伤？再重一点这条胳膊就没了，郭靖就变成独臂大侠杨过了！而且，这个伤一看就是老伤，郭靖就带着这样的重伤，在战场上冲杀了这半天？这人是铁打的么？
    毕晶和母老虎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黄蓉也顾不上说话，飞快地掏出金疮药，细细涂抹在伤口上，用布紧紧包扎好，郭靖轻轻活动一下：“嗯，好受多了，蓉儿还是这般细心。”
    黄蓉轻轻一笑，却不无幽怨之意。
    毕晶无语地看着这一对，微微摇了摇头，这都七十多了，还一口一个蓉儿靖哥哥的，还叫得这么自然……
    耳边一阵脚步急促，吕文焕带着一帮兵士匆匆从城头下来，见了郭靖的样貌，大惊道：“郭大侠您……”
    “我没事。”郭靖摇摇头打断吕文焕，急声问道，“城内伤亡如何？”
    “伤亡……”吕文焕神色迅速黯淡下去，好半天才长叹一声，“我军阵亡三百七十三人，重伤二百五十九人，轻伤八百三十五人。”
    “城内百姓呢？”
    “百姓，百姓，百姓……”吕文焕脸色脸上肌肉一阵抽搐，几乎要哭出声来，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带着哭腔道，“百姓轻伤九千八百余人，重伤两千四百余，死者……死者……”吕文焕浑身都在发抖，嘴巴哆哆嗦嗦好一阵，才咬牙道：“死者四千七百三十九……全是回回炮……”
    话一出口，吕文焕再也忍耐不住，捶胸顿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无能啊……竟不能保全百姓性命，还不如战死沙场得好！”
    毕晶母老虎，还有萧峰丁典几个人同时色变，伤亡这么惨重？
    “砰！”郭靖脸色铁青，睚眦欲裂，狠狠一掌拍在城墙上，砖石纷飞，左臂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再次破裂，鲜血沁出，沾湿了外衣。
    黄蓉惊呼一声，急忙抓住郭靖左臂，示意他不要激动，转头对吕文焕低声喝道：“哭什么！怕大伙儿士气还不够低么？”
    吕文焕吃了一惊，哭声戛然而止，但还是蹲在地上轻声抽泣几下，才站起来满脸惭愧道：“是下官失态了……郭大侠，还请先回府上休息疗伤，善后事宜由我操办即可。”
    郭靖本能拒绝，还要上城巡查，但黄蓉坚决不允，这时候郭破虏也匆匆从城上下来，帮着黄蓉吕文焕一起劝：“爹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瞧鞑子气势已沮，这一半天未必便在攻城，有事我们会叫你——爹你你放心去……”
    “怎么说话呢！”黄蓉瞪郭破虏一眼，斥责一声，郭破虏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黄蓉这才对郭靖道：“你不好好养足精神，来日大战还能撑多久？你不爱惜自己身子，也不爱惜这襄阳百姓么？”
    吕文焕也道：“黄帮主说得是，郭大侠你可是襄阳的顶梁柱，马虎不得！”
    郭靖这才作罢，向吕文焕拱拱手，和黄蓉一起，带着毕晶母老虎和萧峰等人往城内走去。
    这一路上，元兵果然没在攻城，但沿路所见，襄阳城内到处都是回回炮砸出的深坑，到处都是红黑色的血迹，到处都是浑身带血的士兵和百姓，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襄阳城，整座城都变成了一座炼狱。
    有人躺在地上，扭曲着身子痛苦地呻吟，有人满脸带着泪水，快速奔走着救死疗伤，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道从哪里响起，随即，全城到处都是震天的哭声。
    这一战，从上午打到中午，固然击退了元兵的猛攻，甚至在阵前击杀了对方攻城主将和数十个将军队长，打死打伤元兵无数，但代价也极为惨痛。精锐骑兵折了近三分之一，城上守军伤亡千余人，最惨的是城内百姓，伤亡竟然数以万计！襄阳城苦撑六年，城里一共还能剩下多少人？细算起来，这是家家都有死人了啊！
    这些人原本就是最普通的小老百姓，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可能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买块地盖个房子，平常能吃饱肚子，过年能吃上几顿好的，他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凭什么自古以来，无论有什么事，最先受苦的就是他们，承受最大灾难的也是他们？
    听着满城的哭声，看着满城的尸体，毕晶一股火气直充脑门，恨不能仰天痛骂。
    这狗娘养的战争！
    “我忍不住了！”胡斐忽然怒吼一声，反身往城墙奔去。萧峰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
    胡斐拼命扭动身子，满脸狰狞，红着眼嘶声大叫：“我要出城，我要去杀人！我要去杀人！”
    但任他怎么挣扎，都没法挣脱萧峰铁钳般的大手，急得飞起一脚踢向萧峰：“你放开我！”
    萧峰轻轻松一闪躲过这一脚，一把捏住胡斐脖子提在半空，胡斐登时一动不能动了。
    “够了！”萧峰把胡斐放在地上，沉声喝道：“城内死伤遍地，兵马疲惫不堪，没有他们配合，就算我们几个都陪你杀出城去，除了图送性命，还能有什么用？这事儿咱们都得听郭大侠安排，从长计议！”
    丁典和莫声谷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胡斐闹起来的时候，也红着眼跃跃欲试，但听萧峰这么一说，登时也醒悟过来，叹口气走上去，拍拍胡斐肩膀，却没说话。胡斐胸口剧烈起伏，愣了半天，忽然抱着脑袋猛地蹲在地上，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