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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寻父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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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路上留心细看,但见下方山裸谷露,数十里方圆之内一目了然,并无人迹。聂冲霄足尖轻点,玄霜刃飞速不变,但锋芒无匹的边缘却发出悠长清越的颤鸣声,在群山上空远远传播开去。倘若下方有人,必能听到。然而直至二人飞出这一片山区,来到火迹消失长草密布的平原之上,却仍不见有人应声出现。

    翁宇阳惧意暗生,轻声问道:“怎么还不见他们出来呀?他们不在这里又会到哪儿去呢?”聂冲霄也暗自纳罕,说道:“或许他们先回村里去了也说不定,我们这便过去看看。”

    翁宇阳心中惴惴不安,恨不得立时见到父兄才好。眼见碧绿色的地面迅速向后滑去,禁不住烦躁地干咳一声。

    玄霜刃鸣声休止,飞行更疾,片刻间已过上百里,中土北陲宁静祥和的世外小村北十里又已出现在眼前。

    聂冲霄在距村子数里处的高粱田中飘然落下,挥袖收起法宝玄霜刃,抱着翁宇阳在田间小路上疾步如飞,转眼间便已奔至村口。

    天刚过午,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初散,空气中余香犹存。正是农闲时节,村民们大都在家里乐享午休。街衢间空落落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暴雨过后地皮犹湿,萧瑟秋风吹过,带起一阵轻微的寒意扑面而来,凉润润的倍觉清爽。

    翁宇阳示意聂冲霄放下自己,呆立在街头痴痴凝望着自家茅舍的方向,一时间神思不属。他与父兄阕别三日,心中极为挂念,欲与他们一家团聚的心情更是急迫。但不知怎的,此刻来到这里,一眼看到三天前合家居住之所,躁动胸中的情绪反而冷静下来,一股无端的忧惧之情却自心底涌起。正自忧疑难决,忽听左侧的一条窄巷中噪声大作,一群村童嬉笑打闹着从里面冲了出来。

    李大虎被紧随其后的伙伴们一路追打着撵出了巷口,打眼瞅见站在街口的翁宇阳,不由惊呼一声:“翁兄弟!”急忙回头招呼道:“大哥,——哎哟,别打了。——你快来看哪,翁兄弟回来了!”

    韩大头闻声从巷子里急步奔出,率先跑到翁宇阳面前,欢天喜地地说道:“翁兄弟,你这么快就回来啦?俺们还以为你要在天上过个三五天才肯下来呢。”

    翁宇阳未及开言,李大虎却忍不住对韩大头说道:“不对呀,大哥。翁兄弟他们走了已经有三四天了,那不就是在天上待了那么久了么?”

    韩大头闻言暴怒,口沫横飞地冲着李大虎吼道:“你个笨猪少说几句行不行?天上过一天就等如世上过一年,要是翁兄弟他们在天上待上个三五天,咱们这儿可就过了三年五载啦。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大虎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儿说道:“对呀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旁边的一个孩子耻笑道:“李二哥,你的脑筋可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连我都懂的事儿你反倒不知道,亏你还有脸想抢老大的位子。”

    李大虎急道:“刘小黑你别乱说,我什么时候想过要抢老大的位子来着?”

    刘小黑理直气壮地说道:“哼,你还不肯承认。刚才你当着大伙的面儿,说什么老大的名字里有个‘大’字,你的名字里也有个‘大’字,你又叫‘大虎’,比‘大头’好听又威风。你这么说明明就是想自己当老大嘛,俺们就是看不过你那副臭德性这才合伙揍你的。”

    李大虎急得脸都白了,指天划地地说道:“我敢对着俺家祖坟起誓,绝没有那个意思。我对咱们老大从来都是心服口服的,这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呀。”

    话音刚落,刘小黑身旁的一个孩子就指着李大虎的鼻子叫道:“你敢说你没有?你昨天还跟我说:‘老大裤子上有一滩干鼻涕,白晶晶、黄乎乎的,还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也不怕丢人现眼。’这话总是你亲口说的吧?”

    刘小黑在一旁帮腔道:“当时老大裤子上确实挂着一滩干鼻涕,依我看八成就是你给抹上去的!”群童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韩大头听到这里面色微红,厉声喝斥道:“行了行了,统统给我闭嘴!正经事还没办完呢,瞎吵吵什么?”待群童肃静下来之后转过头满面含笑地对翁宇阳说道:“翁兄弟你别见怪啊,他们就这点儿出息。——咦?你家大哥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吗?”

    翁宇阳此来正为寻找父兄,渐近家宅本已情怯,此时听韩大头反问自己兄长的下落,心头登时一沉,说道:“我三天前就跟我哥走散了,你们没见他回来吗?”

    韩大头等人愕然相视,均摇头说没有见过。

    翁宇阳心里一急,眼睛顿时湿润起来,亮闪闪的泪珠在眶子里不住打转。

    韩大头见他这样,心中殊觉不忍,慰道:“你也不用着急嘛,你们一家人都是神仙对不对?神仙就算是走丢了也决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我说翁兄弟啊,这位大叔就是你爹吧?”

    问罢也不等翁宇阳开口便对着聂冲霄一躬到地,毕恭毕敬地说道:“神仙大叔您好,小的名叫韩大头,是您儿子的结义大哥。咱们大伙都是自己人,往后还请神仙大叔您多关照小侄儿们。我这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说着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两手撑地“咚咚咚”的磕起响头来。

    北十里的一众村童眼见向来英明神武的老大对这位破衣烂衫浑如乞丐的大叔如此顶礼膜拜,料定这位大叔必是神仙下凡,当然不能错过这求赏祈福的绝世机缘,“轰”的一声同时跪下来叩头如捣蒜,口中还念念有词。

    李大虎先前虽曾见过翁行云一面,但并未将他的样貌记在心里,加之过了三天昏天黑地胡玩儿乱闹的日子,对翁行云的印象更是淡漠。因而根本不曾发觉聂冲霄的形貌有何异状。

    群童此举却令聂冲霄大为尴尬,急忙伸手拉起韩大头,说道:“别别别,我既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宇阳的父亲,你们这么拜我,我可生受不起。”

    韩大头磕了一脑门儿的土,乐呵呵地说道:“您是不是翁兄弟的爹俺们管不着,反正你能跟翁兄弟在一块儿就肯定是神仙。您也用不着有什么顾忌,俺们保证决不跟外人提起见过你们的事儿。您老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当着您的面儿起个毒誓。要是我把您是神仙的事儿告诉外村儿的人,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李大虎在一边附和着道:“对对对,咱们都把今天的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外传。”

    众童同声响应,纷纷赌咒发誓。

    聂冲霄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道:“好了好了,孩子们都起来吧。我真的不是什么神仙,你们完全误会了。我跟宇阳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和他到这里来找他的父亲和哥哥的。你们可曾见过他们没有啊?”

    韩大头一颗大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曾见过。”

    聂冲霄道:“那他们也没有回来过喽?”

    韩大头笑道:“那倒没准儿。您想啊,翁兄弟的爹和哥哥都是神仙,他们要是不愿意现身,俺们这帮肉眼凡胎的黄毛儿小子哪能看得见他们呀?兴许他们已经回来了,只是生怕沾了凡尘俗气,这才躲着不肯见俺们这些凡夫俗子。您也知道,神仙嘛,是不能让世人轻易看到的;即便有人看到了,他也会跟您老一样不肯承认的。”

    聂冲霄见他认定了自己是个神仙,自己再怎么说他也不信,当下也懒得再跟他置辩,皱眉叹道:“如此一来,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他这句话本是一时感慨所系,无以排解,遂悠悠然而发,翁宇阳听了心中更增愁闷,深深低头,两点清泪滴落在地上。韩大头却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您要找他们也很容易呀,他们跟您一样是神仙,人间找不到,自然在天上呗。不信您飞上天去看看,他们准在那里。”

    聂冲霄摇头苦笑,忽见韩大头后腰间束了两根三尺多长乌黑油亮的雕翎,斜斜的交叠在背上,从两肩之上探出,不觉一怔,问道:“你背后插着的可是搜魂雕的羽毛吗?”

    韩大头回手指着雕翎,说道:“您问这个呀?我也不知道那些大怪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三天前翁兄弟他们在河边一共杀了九只大怪鸟,俺爹当时就找人把它们抬回了村儿里。晚上在村东头儿的打麦场上支起了九口大锅,把那九只大怪鸟拔毛开膛,用滚烫的开水洗净之后拿刀剁碎了加上鲜菜煮肉给全村儿人吃。您可不知道当时有多热闹啊,全村儿的乡亲们围着火堆有说有笑又唱又跳,真比过年还高兴哪。”

    李大虎在一旁补充道:“对呀对呀,那些肉俺们全村儿老少爷们儿足足吃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吃完。您可不知道那肉有多香啊,俺爷爷说他活了六七十岁了,还从来没尝过那么好吃的肉呢。我一吃那肉就觉得满嘴喷香浑身是劲儿,睡觉时也给热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聂冲霄深知搜魂雕乃是妖族豢养的异种凶禽,自幼服食各种奇花异果珍禽瑞兽以补灵性,一身筋骨皮肉俱是颇为难得的滋补上品。不过药性稍嫌猛恶,倘若吃得太多难于消解,反而有损无益。幸而北十里合村居民分食九头搜魂雕,每人所食恰可果腹,不致食多难化;况且村民们俱都身强体健,村童们体质也颇不弱,这才尽得其益而未受其害。

    聂冲霄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好笑,心道:“这些村民们可是真够走运的,竟连搜魂雕都被他们给吃了。妖国的孽畜们若知此事,非得气炸胸膛叫破喉咙不可。”

    韩大头意犹未尽,眉飞色舞地续道:“当时大伙把肉吃光了,俺爹就让人从锅里捞出骨头来分到各家各户,以后谁要是犯馋了也好熬汤喝。那些鸟头和鸟爪子死硬死硬的,刀都砍不动,俺爹就让人把它们分给村儿里各姓的族长了。俺家也分到了一个鸟头,比俺的头还大得多,就挂在俺家墙上。到最后只剩下一地的黑羽毛没人要,俺们就拿来玩儿了。说起来您也许还不知道,这些黑羽毛硬得跟铁似的,用火一烧还会冒蓝光,可有意思啦。”

    聂冲霄没心情听他数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候他讲完,立刻问道:“那么这些天里村中还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吗?”

    韩大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拍掌说道:“啊,有有有。就在全村儿人吃完肉的那天天快亮的时候,赵三猫突然看见北边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一片红光,好像着了大火一样,那红光还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赵三猫吓得当时就尿了裤子。

    “就在大伙都提心吊胆的当口儿,你猜怎么着?只听半空中‘轰隆隆’响了个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哗哗’的就浇下来了,马上就把红光给扑灭了。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两夜,地里的庄稼长高了一大截儿。昨天天一放晴,俺爹就带人骑着几匹快马往北一直跑出去几十里地,才见到被那场大火烧光的一大片草场。”

    李大虎接着说道:“俺爹昨天也跟着去了,我听他说幸亏老天爷有眼,及时下了一场大雨。要不然大火一直烧下来,不但地里的庄稼要保不住,就连全村儿人也都得被活活烧死呢。”

    韩大头嗤笑道:“你爹就会瞎操心。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咱们北十里是块宝地,神仙都下凡来保佑咱们,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李大虎赔笑道:“俺爹是个老实人,眼界窄胆子小,自然没有大哥你想得那么开。他从北边回来就给吓病了,一看见火就浑身哆嗦,连俺娘做饭都得等他睡着了才能用火,晚上还不许俺们点灯。”

    韩大头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家再这么下去只能生吃东西了……咦?神仙大叔和翁兄弟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群童这才惊觉,原本站在他们面前的聂冲霄和翁宇阳竟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敬畏之意。

    韩大头愣怔良久,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得气息不畅弯腰不迭。群童骇然相顾,都不知道他是哪里出了毛病。李大虎战战兢兢地问道:“老大,你不要紧吧?”

    韩大头又笑一阵才按着右腰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没事。”

    李大虎奇道:“没事你笑什么呀?吓了兄弟们一大跳。”

    韩大头且笑且说道:“我是笑……笑那个穿黑衣裳的,他总也不肯承认……承认自个儿是神仙。可到头来……到头来还不是自个儿……自个儿漏了底?除了神仙,谁还能……说不见就不见哪?你们说……是不是?”

    群童闻言大笑,纷纷说道:“老大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对呀对呀。”

    “还是老大想得明白。”

    ……

    韩大头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听着众童的诵声谀辞,忽然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那位大叔再怎么说也是个神仙,咱们可都在他面前起了毒誓,决不能跟外村儿人提起他们。你们都要记在心里,要不然神仙怪罪下来可就惨了。”

    群童凛然称是,应声未绝,忽听长街东端有人喊道:“老大!”

    众人一齐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自东边飞跑过来。

    韩大头止笑问道:“赵三猫,又出什么事儿啦?”

    赵三猫一口气跑到近前,说道:“出大事了。刚刚我在王二狗屋里看他家的鸟爪子,我嫌院子里的两只狗太吵,就扔了两块那天吃剩下的怪鸟肉给它们。等我出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群童听得入迷,同声问道:“怎么着?”

    赵三猫道:“那一对公狗和母狗吃了肉又粘到一块儿啦,就跟去年一样。王二狗怎么拉也拉不开,所以我赶紧来叫大伙过去帮忙。”

    群童一听此言大为振奋。韩大头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抄家伙!”带领群童发足狂奔,跑到一个大柴垛前抽出一堆长棍短棒,还有人从地上捡了几个砖头土块,杀气腾腾地向村东冲去。片刻之后,人喊狗叫之声响彻全村。

    ※※※※※※※※※※※※※※※

    聂冲霄跟韩大头问答数次都是白费心思,得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心中颇为丧气。瞥眼见身边的翁宇阳形容惨伤泫然欲涕,知他心里难过已极,不忍再多耽搁,趁着韩大头和李大虎说得兴起,群童又都凝神恭听之际,带着翁宇阳悄然遁走,直至村西三里的河堤上才停住脚步。

    暖融融的阳光斜斜铺在碧绿澄澈的河面上,粼粼波光映衬得翁宇阳嫩白的小脸一亮一亮的煞是惹人怜爱。聂冲霄见他默默地坐在河堤上直视着河底的沙石水草,许多时竟然不发一言,此等情状实是从所未见,不禁暗自担忧,温言道:“宇阳啊,你父亲和你哥哥没有回到村里,或许去了别的地方也未可知。你不用太过担心的。”

    翁宇阳闻言猛然转头,瞪视着聂冲霄,两道白亮亮的泪水从眼中直淌下来,嘶声道:“你一路上都在骗我!我爹跟我哥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他们不会不等我的!”

    聂冲霄伸掌轻按着翁宇阳的肩膀,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再说你不过是一个小毛孩子,我就是骗了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翁宇阳猛抖肩膀甩掉聂冲霄的手掌,大声说道:“我哪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一会儿说我爹和我哥见不到我就不会走,一会儿说他们是找地方避火躲雨去了,过一会儿又说他们回到村子里了。哄着我跟你来到了这里,却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这个胡说八道的骗子,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了!我爹和我哥一定还在北边那座山里面找我,我这就回去找他们!”言毕豁然起身,尽力迈着大步沿着河堤向北走去。

    聂冲霄急忙起身跟上,连声道:“宇阳,宇阳,你别闹小孩子脾气好不好?”

    翁宇阳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子,这才会受你的骗上你的当,给你拐到了这里。现在我要自己走了,你还想要怎样?”

    聂冲霄被翁宇阳连番斥责骂得真是满腹冤屈,但一见这孩子气哼哼昂首阔步的样子,又不禁觉得好笑,摇首叹道:“我的活祖宗哦,你这又是犯的什么邪呀?”

    翁宇阳怒哼不理,足下更急。聂冲霄几次伸手抓他肩头,都被他用力抖落,只得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劝。翁宇阳自幼娇生惯养,颇有几分牛脾气,犟起劲来全然不可理喻,任凭聂冲霄百般劝解始终听不入耳。到后来被聂冲霄说得烦了,猛然回头,跺着脚叫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都说过不理你了,你还不快走?”

    聂冲霄先时念在翁宇阳年幼无知,又遭逢劫难骨肉离散情殊可悯,加之一路行来对他也颇为喜爱,这才一再容忍他使性耍气。此刻见翁宇阳这般执拗无礼,聂冲霄涵养虽好,却总归是一线天中大有身份的人物,平日里受惯了旁人的敬重,几曾遭到过这等对待,一时间胸中火气上升,暗想:“如此顽劣的孩子即便天资过人也必定难以调教,若不挫折一下他的傲气将来如何能成大器?”当下停住脚步,冷冷说道:“好好好,我不跟着你便是,看你能走多远。”

    说完转身走到一株垂柳的绿荫之下,盘膝坐在松软的草毡上闭目打坐。他被火鸟朱雀击成重伤后为了守护心脉许久不曾行功运法,此时心中颇觉烦闷,便潜运内息周流全身各处要穴。转得几周后渐觉体舒意适神清气爽,心田空明慧窗敞亮,就连白净的面皮上也平添了几许红润。

    正在静观默察之际,忽觉头顶树冠上有一只野鸟自枝杈间“噗噜噜”飞出,被它羽翼刮落的几片柳叶打着旋儿徐徐飘下。聂冲霄左掌探出,将几片柳叶尽数接住,睁开精光内蕴的双眼注视着绿意犹盛的柳叶,心中忽有所感,暗忖:“人生一世,叶凋一秋。似此生机犹浓便横遭摧折,正如人寿未终而盛年早夭,实堪嗟悼。我今日悲此柳叶,却难保日后没有人为我伤怀。世途难测,命非己有,纵然修为再高,亦不过风中飘叶尔。既知如此,我又何必掬尘自闭恋俗自扰?”

    想到这里,不禁仰天长叹,翻手撒落柳叶。站起身来向北看去,却见长堤上空寂寂的,已没了翁宇阳的踪影。聂冲霄暗思自己毕竟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且已修行上百年,与翁宇阳这样一个稚龄弱童置气实在是说不过去。他知道翁宇阳并未走远,就在前方两里处歇着,当下举步若飞,晃眼间已来到长堤内侧的一道沟渠里,果见翁宇阳正坐在沟边的一块大石上独自饮泣。

    聂冲霄心中本已歉仄难安,见翁宇阳哭得伤心更是怜念大起,上前说道:“好了,好了。是我刚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还请翁少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吧。”

    翁宇阳负气疾走,转过堤凹便觉两腿酸软腹中雷鸣,没力气再走了,只好停下来歇息片刻。他自记事以来还不曾遭过这般磨难,便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由衷渴念疼他爱他的父亲和哥哥。

    念及父兄心中又复伤感,颗颗豆大泪珠“吧嗒吧嗒”的滴落下来,打湿了目下的一小块地皮。枯坐良久,胸中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耳听聂冲霄走近搭话,虽然怨气已然消尽,却终究磨不开脸面,只是转过头去不予理会。

    聂冲霄心中暗笑,说道:“宇阳啊,你不要跟我赌气,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再怎么样也不会被你气到的,你要是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划不来。而且我已经想到找你亲人的办法了,你想不想听听啊?”

    翁宇阳恶声恶气地说道:“哼,你这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却总也不见灵验。这回也一定不成,我才不要听呢。”

    聂冲霄笑道:“还没试过怎知不成?你先用心听我说好不好?这次的办法与以往截然两样,先前我们千方百计地寻找他们却都只是在依循他们的旧路,始终是晚了一步;这回我们不用再步他们的后尘了,直接去一个他们肯定要去的地方等着,你看怎么样?”

    翁宇阳翻着白眼儿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跟你回村子里去等他们吗?可那个村子毕竟不是我们的家,万一他们不回去怎么办?即便你想送我回南方的家,我们的神剑山庄也早就给妖怪毁了,而且那里离妖国不是很远,很有可能再碰上妖怪,我爹和我哥是不会回去的。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回北边的山里去等他们。”

    聂冲霄摇头道:“不妥,不妥。我猜想令尊必定在那片山里仔细搜索过了,实在找不到你才离开的。只怕我们再去那里也等不到他们。”

    翁宇阳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嘛?”

    聂冲霄笑道:“这便用到我的新法子了。我们只需去一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翁宇阳听他说得自信满满,似乎已然想到了十拿九稳的妙策,不由一怔,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聂冲霄笑颜依旧,口中淡淡说道:“玄都山。”

    翁宇阳闻言双眼一亮,恍然大悟道:“啊,没错没错。我们翁家和玄都山祖祖辈辈交情一直很好,既然这次是玄都山的高人来帮我爹的忙,我爹势必要向人家登门道谢的,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玄都山了。那么我们赶快过去吧,迟了只怕又要跟他们错过了。”

    聂冲霄见他前一刻还满面泪痕鼓腮撅嘴的一副负气相,转瞬间便笑逐颜开容光焕发,真是喜怒无常说变就变。不禁笑道:“错过了也不要紧,玄都山的道士们应该知道令尊的去向。即便他们不知道,你也只需在他们道观里呼天抢地撒娇耍赖地闹上一番,我担保他们一定倾巢出动,即使搜遍八荒六合也得把令尊找出来领你回家。”

    翁宇阳嘿嘿一笑,神色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聂先生啊,我知道你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大好人,刚才我是一时中了邪才冲你大喊大叫的,你人这么好,又这么有本事,自然不会跟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啦。”

    聂冲霄冷笑一声,说道:“翁少爷这番话可真是折杀聂某人了。聂某不过是一介鄙夫,无才无德,承蒙翁少爷您金口缪赞,真是连祖坟上都要冒青烟了。”

    翁宇阳嘻嘻笑道:“聂先生你又何必过谦呢?你的道行比我家后院的那口井还深,年纪比井底的那只老乌龟还大,我对您老人家一直是很钦佩的。”

    聂冲霄呵呵笑道:“你小子枉自吃了几年人饭,却难得能说几句人话。聂某不过一时不称你的心意,你便将我比作井底老龟。小小年纪便这么不积口德,小心将来折寿。也罢,只要你不哭不闹,随便你将聂某当成什么不堪之物我也是甘之如饴。”

    翁宇阳笑道:“要我说聂先生你是当之无愧才对。好啦,现在又到中午了,我的肚子早就在叫了,还请聂先生你施展法术,找些吃的填饱我这个大饭桶吧。”

    聂冲霄摇头苦笑道:“想不到你如此能言善辩,聂某真是怕了你了。我看这河里有不少肥鲤鱼,不如我们抓几条上来吃吧。”

    翁宇阳连连点头道:“行行行,只要你别把乌龟抓上来就成。否则我虽然没什么顾忌,聂先生你同类相残那便很难做了。”

    二人互相讥诮嘲谑,前时的不欢泯于一笑,彼此间的情谊却又加深了一层。

    这一条小河水甜草肥,鱼虾成群,怀了满腹鱼子的大鲤鱼到处都是。聂冲霄折下一枝柳条向河里一点,柔韧的柳条为他真力所激,坚逾钢铁,登时便刺透鱼鳃,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串在柳条上。

    聂冲霄柳条连点数下,几条肥胖的鲤鱼来不及逃遁便被柳条刺穿了携出水面,在阳光下狂乱摆动。

    聂冲霄在河堤下的灌木丛中折了些干柴,点火烤熟了几条大鲤鱼与翁宇阳分食净尽。饭后小憩片时,聂冲霄便祭起玄霜刃,带着翁宇阳向西南飞去。一路上加紧赶路,两日后已抵玄都山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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