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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风一怔。
    上光转过来,正视着她:“你……不怕我生气?”
    生气?
    是,是的!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折磨得她寤寐难安的,正是这么一种惧怕。
    “我当然怕你生气……对不起,我错了。”她掀被起来,在床上端正坐好,郑重地致歉。
    上光很快地接下去:“没关系。我干嘛生气?我倒很欣慰,相较当年,显君算克制多了。啊,你忘记了?他拉过你,抱过你,在商丘的时
    候,还当着我的面吻过你,我既未揍他,也未骂他,更没过对你……责难。这一次,照旧。”
    临风噗哧一乐:“难道这不是责难?”
    她一笑,之前尴尬阴郁的气氛像经不起春日抚照的冰棱,哗啦啦全都碎了。
    上光咬一咬嘴唇,移开视线:“……哪有,我度量很大的。”
    “好好好。”临风明白他心结已解,便不断摩挲着胳膊,“很冷啊,夫君能恩赐我重回被中吗?”
    上光让出位置:“随便你。”
    临风小孩儿般一骨碌滚到他身侧,舒服地眯起眼:“唔,真像火炉啊,热乎乎的。……没人能替代你。”
    “……”上光捧起她的脸,“你呀……”
    临风赶快阖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
    上光一手拂开她的额发,一手牵住她的衣带:“没那么容易。……为了平息我的怒火,你得付出代价。”
    “唉。”临风勾下他的脖子,“恭敬不如从命……”
    河水岸。
    一大清早送走了陈卫二国贵客后,晋侯特于此地设筵席专饯宋国君。
    “念念北风,风从何至?入我怀袖,出我伤思……”
    苏显擎着酒爵,旁若无人地缓缓咏诵。
    上光举杯:“好诗。是昔年我在商丘听过的《念风》篇的新章?”
    “对啊,我为临风作的,亏你记得。”苏显毫不避讳。
    “你可给我留下了个麻烦。”上光瞟了一眼在茅亭中指挥摆宴斟酒的临风。
    苏显不屑:“嚯,别这么看轻自己。与其说麻烦,不如说考验来得贴切。”
    上光挑一挑眉头:“联姻,是来宣方前就考虑过的?”
    “完全没有。”苏显爽直地否认,“那个女人不过是在不适当的时机做了不适当的反应。消除后患起见,不得已而为之;说起来这个法子
    ,远不及杀了她干脆利落,可惜,这是你的地方,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实在无奈极了。”
    上光哑然失笑:“若使你庶弟闻得,未免寒心。”
    “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一切,任何牺牲不都值得么?”苏显十分平静,“不抱存这样的觉悟,可不行。”
    他啜了一口酒:“……哼,对一个私下蓄养了三千固士的人而言,我的提醒全无必要。”
    “那块大石头,是我投向自家池塘的。”上光解颐。
    “顺便也让我们几家和那些夷狄听个响。”苏显晃动食指,洞若观火地啧啧咂嘴,“杀戎主,报鲁公,会诸侯,天下都能知晓光君威名,
    知晓晋国盛望……宣方之会,一场成功的聚会。”
    上光不置可否:“是吗?”
    “酒菜齐备。”临风插进来,“显,请移步。”
    苏显随手将酒爵掷得老远,酒爵沿着岸岩一路翻滚,掉进河水。
    “我走了。”他目送酒爵的覆灭,以一种苍凉的声调说。
    上光拦阻:“略作一饮,再走不迟!”
    苏显慨然:“你二人知我向来重聚首,轻别离。这徒增伤感的酒,我不喝。”
    临风抢前一步:“显,何日再见?”
    “能再见时当再见。”
    “你要保重!”
    “我尽力。”
    他始终回避她的目光,匆匆下了矮坡,由彼处接应的公子熙扶持,走上搭于水面的浮桥。河对岸,他的车马正在等待。“你哭啦。”上光望着远去的苏显,鼻子有一点酸;回头来望着泪如泉涌的临风,心又有一点酸。
    临风哽咽:“他不要我们临别的敬酒……”
    “那就留作将来重逢的敬酒吧。”上光忡怅道。
    穿着赤红礼服的苏显,像一簇跃动的焰苗,一点点地,没入迷蒙不分的水天交接处……
    一絮绒雪悠悠地转了几个轻盈的圈儿,憩在临风领口。
    今冬的第一场雪,开始降落……
    世事如镜。
    宿命让某些人总站在镜子的两端。
    你的愉悦,可能是他的哀伤;你的满足,可能是他的遗憾;尽管你为他急,为他叹,可你们,永远处在相互映照却无法交换的世界,想要
    改变,除非有一日天化作地,地化作天……
    情缘易结,鸳盟难书。
    曾经有一段人生能够相伴走过,便也无悔,无怨……
    晋国。翼城。
    当晋侯全家从宣方归来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覆盖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一切显得洁净、静谧。
    然而满目素银中,却有梅花树树盛开。红的,白的,星星点点地绽列在虬枝上,清风一起,幽芳飘溢,香动都下。
    国人们扶老携幼,四处赏梅。
    都说这是吉兆。都相信会在安和乐利中迎接下一年,过完下一年。
    没什么可怀疑的,因为他们有光君。
    三年前,光君在日与月一同照耀的天空下,向仰望他的子民许诺,请他们对晋国的未来“不必担心”;果然,此后他们就一直享受着外无
    忧内无患的生活:戎狄无犯,诸侯相安,旱涝不侵,薄赋轻役……居然就连光君大婚这年冬天的梅花,都比往年来得灿烂……
    这证明,光君天佑。
    那么,只要光君犹在,这日子理所当然地还会延续。
    所以,当他们在灿若云霞的梅树下为晋国祈福,为自身求吉的同时,亦不忘为君侯祷祝平安,称颂其功,膜拜其德,希望他们的声音能够
    传达到神灵的耳中,给赐予他们和美的人送去同样、甚至更多的和美。
    愿天佑光君……
    “所以说,那些小民其实懒惰又狡猾。”大夫广拍打着落在肩头的雪茬,“不过是每年必有的花期,和君侯有关系吗?得了些甜头就直赞
    ‘光君天佑’,哼,要是年景不好,他们还笑得起来?怕要骂君侯失道了!小民真是两肩抬一嘴,不用动脑,不用费心,倒也自在!”
    司徒弦蜷在火炉边,除了伸出右手五指让侍女修理指甲外,整个儿都裹进裘皮里:“若是小民不愚,怎么会为我等所治呢?……先来讲讲
    你这次的收获吧。”
    大夫广到父亲座席前坐下,将从宣方打听得的狐姬氏之主被杀,翟隗氏之主被囚,鲁公夫妇被伤等事一一道来,内中尤其详细地介绍了神
    秘的三千“固士”。
    这个消息使得司徒弦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侍女不曾防备,拿着锉刀不小心弄疼了他。
    “滚下去!”司徒弦低喝。
    侍女惶惶退下。
    “原来……”司徒弦紧了紧毛茸茸的狐狸脖领,“选在宣方聚会还有这个缘由。先前召集各家甲士,竟是君侯的一步虚棋。厉害啊……”
    大夫广点头:“当初孩儿颇有意教任氏族人拒绝履行君侯的募集令,幸亏父亲阻止,真险。那时抵制的话,眼下就得被君侯论罪重罚了。
    ”
    司徒弦冷笑道:“你还小,还不懂。但凡是清醒的国君,疑心都很重,无时无刻不在试验臣下的忠心,无时无刻不在防备臣下的背叛。君
    侯他人不在国都却调停有度,必定对各家的反应有所筹谋,这样的陷阱我们可不能跳。”
    大夫广有些颓丧:“如父亲所言,君侯已在算计我们。唉,我们岂不是弓箭下的麂鹿,砧板上的肉么?”
    “未必。”司徒弦捻动胡须,“再高的台,根基不牢便只有垮塌的一天。”
    大夫广摸不着头脑,可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此去宣方,孩儿认识了个有意思的人……”
    司徒弦安静地听完,面无表情,长久凝思。
    “父亲,难道孩儿错了?”大夫广测不出父亲脸上的阴晴,小心翼翼地问。
    “不。”司徒弦拉起他的手,“你做得……很对。这人我向来识得,只没料到她有这番心思。妙得很。我们要非常仔细、非常慎重地将她
    加以利用,如果顺利,这会是我们反设给君侯的陷阱……”
    大夫广受了褒奖,欢喜无限:“全由父亲安排了!”
    镜殿。
    与半年前比较,这里已不再是一座君侯用来锁闭自己的寂寞的樊笼,相反,它成为了晋宫最热闹的殿室。
    “真是别致雅丽。”大夫元坐在厚软的锦垫上,驰目赏看帘外那一大池冒着微微热气的碧水和池边点缀的花树,“小臣是第一次获准进入
    镜殿呢,。”
    上光正斜倚熏笼,一任暖香氤氲,闻得大夫元夸奖,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这里呀,是由夫人依着自己意思稍稍作了改造的。起先惟我
    独居,只图清静朴素,可无法用来作望雪观花的处所。”
    公孙良宵咂了一口煨在小镬子里的酒,心满意足地道:“君侯与夫人苦尽甘来,真不容易。去了那桩三年之约,自此再无烦恼了。”
    “并非小臣扫兴。”大夫元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君侯手头的事情还没完呢。一是翟隗氏之主未作处置;二是三千‘固士’未作编制;
    三是齐鲁两国的善后问题……”
    良宵嚷嚷:“你这不是扫兴是什么?天寒地冻的,我们闲在屋中陪君侯说说话,喝喝酒多好,你偏一条又一条的……啧……”
    大夫元沉下脸:“我都说了不是……”
    师雍拂着桐木琴:“唉,你们啊,又来了。”
    上光粲然,瞥向静坐一旁的服人:“元所讲的,的确该加考虑。翟隗氏之主,至今我也不曾为难他,只是他带军来晋,太过鲁莽恣睢,需
    要教训一下,让他今后都记得,不可随便对晋国亮动刀兵。到了来春,便送些礼物打发他归去。……至于另外两件,服人,你觉得怎么做妥当
    ?”
    “诶?”服人却在出神,被上光连呼数声才回转过意识。
    小易乐呵呵地在他面前放下酒爵,替上光重复了一遍提问。
    服人似乎依旧迷茫:“我……”
    “你在想什么?”上光和蔼地探询。
    “雪好像很大,或者……国中有冻饿者,正在难挨。”服人老老实实地说。
    上光抚膝慨叹:“你与你嫂嫂想到一处了。她最近都在念叨这件事,早派了人带着衣食去巷闾中巡查,救济那些过不去冬天的贫弱家户。
    ”
    服人听了,眼中放出钦敬的光彩。
    正在谈说,另一侧帘外忽有笑语飞进。众人一看,是临风领公子净、公子极游玩回来,两个孩子欢喜雀跃,想要攀折院中红梅。
    临风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无论如何都够不到梅枝。
    上光假作无奈地叹口气,径自掀帘到得院内,毫不费力地摘下红梅,递给临风:“臣子们瞧着呢,我的夫人……”
    “能被我的夫君你请到此地的臣子,必然不介意目睹此景吧?”临风巧妙地答道,分红梅为两股,一股分予净儿,一股分予极儿,然后随
    了丈夫,走回堂上,在他身边坐好。
    净儿、极儿持着红梅跟到堂上,一个蹲在叔父服人怀里,一个则选择了师雍,乖乖地依偎师雍,专心地打量在盲乐师指下起舞的琴弦。
    几番闲聊过去,上光清清嗓子:“趁这个机会,我想把一件不多久母夫人就会向你们征纳意见的事情,提前对你们说明,并且表达我的立
    场。”
    “咦?……难道要我参闻政务?”临风顾视在座诸人,同丈夫开玩笑。
    “虽不是政务,我也不愿将此事作私事处理。”上光口气一凛,换了凝重的神情。
    小易见状,立即引出净儿、极儿,遣散侍女随从,放下竹帘,制造出隐秘的议事空间。
    “你们知道,离开宣方的前两天,宋国君向我国求婚,要为宋公子熙娶徐嬴氏为妻,当时我答应说服母夫人允许这椿婚姻。后来,有了变
    化……”上光娓娓叙来,“徐嬴氏在受到求婚的那天夜里,到母夫人与我面前以死相逼,申明坚决不肯出嫁宋国,同时……自荐为我侧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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