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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元呆了一呆:“为君侯效死,是我等的本份。从来也是如此。”
    师雍颔首:“我只是依命行事嘛。你二人此次乃是头一遭不随君侯而远征,能够这样成功,想必君侯心中无限欣慰。”
    “咳咳。”大夫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三个老友没说上两句,小易出来:“主人吩咐,元大夫和公孙二位也请入内。”
    大夫元急于去看新诞的小公子,攀着小易的袖子进去。良宵想了想,抬腿也往里走。
    “特别多谢你,良宵。”师雍轻声道。
    “有心了。”良宵驻足,似乎终于逮住了开口的机会,“但是,我从出生起便被父亲叮嘱要忠于君侯一人,惟君侯之命是从就跟我腔子里
    流着的血一样自然。我不需要君侯的感谢。”
    师雍好脾气地倾听着,并不作任何回应。
    良宵叹口气:“你总说我和元是君侯的臂膀;其实,你更是君侯的眼睛。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能站在比我们更接近君侯的地方。”
    师雍指指盲目,打趣道:“我已经优秀到令你嫉妒了?也许这就是上天怜悯我失去光明的补偿。”
    “你这不识好歹的瞎子!”良宵佯嗔一句,同他一起移步后堂。
    原定是君侯嫡次子公子桴参见祖母仲任的日子,恰恰逢到君侯爱弟公子服人凯旋之时,宫中先前计划的筵席规模不得不为此扩大一倍,并
    增邀了好些宗室亲眷赴宴,准备两件事合在一起,热闹地庆祝一番。
    除了例行的佳肴美酒之外,这场盛宴据说还特意延入目前在国都翼城中极受欢迎的优伶到宫中作戏,以添欢佐乐。
    于是午后才过,母夫人所在的云宫就热闹异常起来。
    勋旧贵戚各携其内子命妇鱼贯而至,奉上即将献给小公子的礼物玩器,再向母夫人仲任道贺添丁。
    又过了一会儿,司马公子养、司徒弦与大夫元、公孙良宵、大夫广几个也前后抵达,拜谒仲任完毕,与先到的宾客坐谈寒暄。
    时近黄昏,君侯、君夫人的前驱终于到了云宫阶下。
    接下来的场景恍如一幅活动着的浓墨重彩的画卷。
    身穿只有国君才有资格穿着的以染草四染而成的朱红金龙纹礼服的君侯上光,一面怀抱新生小公子的襁褓,一面亲热地拉着身着赤色云纹
    礼服的公子服人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身着黑底明黄凤鸟纹礼服的君夫人临风,脚下缓行,频频回顾,与皆穿着青衣白裳,梳童子总角的净
    、极二公子说笑逗乐。余外随侍人等,亦是衣鲜貌美,又兼珠玉闪耀,与他们的主人相映成一支华丽辉煌的队伍,招招摇摇拾级而上,灿灿烂
    **人心目……
    这一幕光君行大事前惯用的出场模式,使得司徒弦感到了熟悉的不安。
    “母亲。”众人正在羡叹,上光已到仲任面前款款下拜,“不肖子光,来见母亲。”
    仲任不易察觉地浑身一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拉起他,却又一迟疑:“……快免礼吧。”
    孰料上光主动握住仲任的手:“母亲,孩儿起初莽撞行事,让母亲担忧了。好在服人无恙回来,请母亲原谅孩儿。”
    仲任转眼看着服人,耳里听到这话,眼中顿时模糊一片。
    “母亲,这是桴儿。”上光站起来,把睡在锦绣丛中的小公子付予母亲。
    仲任抱过襁褓,就再舍不得松开了。
    多么玉雪可人的婴孩啊。
    与容貌酷似上光的极儿不同,这个孩子肤色、眉毛和鼻子都很像母亲,只有眼睛、嘴唇很像父亲,这种继承的组合构成了一幅清秀甚至带
    点儿妩媚的面相,煞是惹人喜爱。
    “孩子……”仲任紧紧搂着公子桴,快乐得忘了一切,情绪激动地想对上光说些什么,可刹那间,数月前发生在此地的那场风波毫无预兆
    地历历重现在她脑中。
    “你打算杀了你的弟弟吗?!”当时她叫得那样歇斯底里,不留情面。
    “孩儿宁可杀了自己……”而被她错手打伤的上光是那样伤心失望,冤屈怆痛。
    彼时彼事,他便不记得了么?
    记得的话,他如今,是在强颜欢笑么?
    她这里还在神思恍惚间,上光早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她。
    她目睹他亲自引领服人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与公子净、极同席。
    这是个颇耐人寻味的举动。一介公子,和国君的继承人同席……
    没等众人有更多交头接耳的机会,上光举觞宣布,喜宴开始。
    一时祝寿声起,觥筹交错,主宾欢颜。其间金铃击响三声,优戏拉开序幕。
    这个时代的优戏,被称为“散乐”,是后世“杂技”的前身,内有百夷歌舞、吞刀、吐火、寻幢、旋盘、角力,甚至幻术等等花样,耍开
    来极是缤纷热闹,引人开怀。
    看着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优伶们卖力精彩的表演,在场诸人无不抚掌赞美;尤其是公子净,眼瞧着两个壮士一人披虎皮,一人着猎装,抵足
    撑膊互相角力,一颗心乐开了花儿,撇下公子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台下,努力攀着台角张望呐喊更兼助威,舞着小拳头恨不能爬上去也加入
    其中。
    就在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的当儿,两个壮士总算分出了胜负,“猎人”把“虎”掼倒在地,喂了几记老拳,“虎”作势挣扎半晌,接着两
    腿一伸呜呼哀哉,“猎人”举手欢呼示意胜利。
    云宫堂上坐者一片喝彩,以君侯上光为首都赏下金帛,以作慰劳。
    却听丝竹缭乱,歌声四起,两队少年男女登上观台。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居安乐,鹊何栖之?”少年们踏地作节,扬袖起舞,唱起一首陌生的曲谣,“维鹊有巢,维鸠营之。鸠营堂皇
    ,鹊何依之……”
    曲音一落,四座寂寂。
    这种尴尬的安静,像一条带着利齿的铜鞭,无声而响亮地打在君侯一家身上。
    公子养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惊得一帮少年呆在台上:“……你们在唱什么?!”
    台下优伶们的头目,被唤作“旄人”的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地:“此是新学的曲子,名为‘鹊巢’,不知为何触怒贵人们?”
    “谁教给你们的?”公子养捺住火气。
    “这……”旄人作难。
    “不错的词。”上光启口,“调子也还好。”
    公子养心疼地看着上光:“君侯,这样的歌不适宜在如此良辰……”
    上光一拂衣袖,不在意地道:“叔父不必挂怀。你们继续舞。”
    “不,我不想再看了。”仲任面色苍白地起立,“我累了,我得休息。”
    上光随即起立:“母亲,孩儿尚有一事向母亲禀告。一个月后我将选吉日让桴儿入祭曲沃宗庙,把他的名字记上玉牒。届时我欲选立储君
    ,此事烦请母亲及诸亲商议,赐我良见。”
    一语如石投湖,激荡起千层涟漪。
    哪有人能预知国君居然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下,轻飘飘地把牵动晋国上下最敏感那根神经的问题丢了出来?顿时谁都没心思再留意
    玩乐,都屏住呼吸,静等下文。
    “恭送母亲。”岂料上光再无下文,唯深施一礼作为结束。
    “兄长!”服人排开侍从宫人的围阻,气喘吁吁地赶上上光,“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也不像平日的母亲,您也不像平日的您!”
    上光站住,尽量和缓地说:“你也累了,服人。”
    服人坚决否认:“兄长,我没有累到感觉不出大家都那么异常的地步!”
    “好,我承认。是的,有些不快的事在过去发生了。”上光并不回头,徒留给服人一个孤独的背影,“但我无法坦诚地告诉你其中因由,
    就像我同样无法坦诚地面对母亲。其实,就连我现在向你说出的话究竟该是不该,我也无法确定。”
    “是我交给兄长的那个傀儡引起的吗?”服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起。
    上光转过身:“……服人,那和你无关。”
    “可……”服人却愈加悲酸。
    “不要学我。”上光制止他继续自责,“千万不要学我,服人。别把不属于你的烦恼轻易背负。”
    服人没听清楚:“嗯?”
    “在沙场杀人现在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了。”上光按着他的肩膀,“不过,服人啊,接下来让我教你如何在宫中杀人吧……”
    服人一抖,像只受了恐吓的幼鹿。
    上光神色平静:“弟弟,你相信我么?”
    “无须质疑。”服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上光没有再言语,只是挽起他,一同慢慢地走向庭燎照亮的前路。火光的柔黄悄悄地从兄弟俩华丽的袍角褪去,仿佛过去正在被如今驱赶
    出未来的记忆……
    昙花是一种奇特的花。
    它只在夜深开放。转眼之间,又不复芳华。
    这样的花,生来就是传说。有的人亦是如此。
    但这并非尤其值得你扼腕叹息。
    实际上,世上最可悲的事,往往在于当你在为一个已经成为传说的人怀想伤逝的时候,没有察觉你身边的另一个人正在化作传说。而在之
    后你才发现,你就站在那令人忧伤的转折点上,离远去的他,只有一生都追悔莫及的些微距离……
    往日幽昙,已在上光手中枯萎……
    明日幽昙,却在服人手中盛开……
    商丘狂花
    当“家事”这个词用在定义诸侯的亲属相关事务时,具有一种尴尬的意味。
    那不是类似平民门户油盐柴米的“家事”,就某个角度而言,那些足以左右国家命运的恩怨情仇也可以称为“家事”——几大家族为了争
    攀权力巅峰而进行激烈角逐的战事。
    他们共同的目标当然是“由最能代表自家利益的人来当一国之君或下任一国之君”;不过由于拥立的代表人不同,外来的家族,比如君侯
    的母族、妻族,与以宗主自居的君侯同族,常常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互动刀兵的地步。
    他们是这种斗争的主角。而处在最敏感和最艰难位置上的君侯,却往往成为了这种斗争的配角。
    对于利益不同的家族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君侯是没有任何办法去消除的,哪怕再聪明厉害的君侯也做不到这一点。认识到此种情况,君侯
    能够采取的最理智策略,就是尽量避免被卷入其中,而以一种居高观战、默不作声的形象细察情况的变化和权衡势力的倾向,等到格局分明或
    时机成熟,一举抛出自己的决定。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需要锐利的眼光、持久的耐心、迅速的反应和果敢的决断力。因为过于急躁或判断错误导致激起竞争者中的一派
    或几派的强烈不满,结果被愤怒的臣下、国人放逐或杀死的国君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
    现在,这个严峻的考验摆在晋国现任国君上光的眼前。
    第二位嫡出公子的降生,得到了来自吕国、宋国、卫国、燕国和陈国的祝贺;同时,公子服人的伐戎胜利,也得到了来自穆天子、齐国和
    鲁国的赠礼。朝野上下,开始正式分成了号称效忠“君夫人”或“母夫人”的两大派系,心照不宣地为各自眼目中的嗣子拉拢人心与积攒力量
    。
    目睹一切的君侯上光,出人意料地亲自放出了“我欲选立储君”的言论。造成众皆哗然的效果后,君侯上光借口继续养病,携妻带子又一
    次隐居到太阴山下,就像他举行宣方之会前那样,看似远离国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种态度,无疑更为正在对垒的两派增添了几分隐隐的血腥味……
    近处的人们,谁也摸不清君侯的真实想法;但是在远处,有个人却读到了君侯的心声……
    商丘城。宋宫。
    司马公子熙在雨后湿滑的石径上急急走着,想要抄近道赶往宫中新建的怀望台。他的兄长苏显急召他到那里觐见议事。
    “赶快募集兵马粮草!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苏显正和夫人珠姜一同与小世子鲋祀游戏,看到他,劈面就是这一句。
    公子熙愣了愣:“君侯……莫非要征伐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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