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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也是后周广顺三年,此时做皇帝的,是从前的后汉大将郭威,他在四年前起兵造反,攻入京城时,纵容军士大肆抢掠,逼太后任他为监国,却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丁卯日改元称帝,定都汴京。
    他出身贫寒,平生节俭,即位后,也知道百姓的疾苦,听闻南唐饥民蜂拥而入,倒也不加阻拦,说道:“南唐子民,和我的子民是一样的,听凭他们籴米过淮罢了。”
    宰相范质颇有隐忧,恭礼说道:“南唐这场灾荒,饥民太多,我国数年积粮,是为了开疆拓土之用,岂能被他们蚕食?”
    郭威唇角牵动,转向身旁侍立着的柴荣。他是皇后柴氏的侄子,已被郭威收为养子,目下封为晋王,领京畿诸事。柴荣三十余岁,神貌英武,精明强干。他见郭威似有垂询之意,便微笑说道:“皇上的意思,是想效仿冯谖市义吧?”
    郭威“恩”了一声,注目于他,微微点了点头,神色之中颇见嘉许。
    那个冯谖乃是战国时侯,齐国孟尝君的一位门客,因贫困而寄食在孟尝君门下的,于是众人都对他颇为轻贱,给他最下等的草客待遇。过了没多久,冯谖靠在自家门柱上,弹剑做歌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听了,便将他饭食比照门下鱼客。此后他又曾两次抱怨“出无车”、“无以为家”,孟尝君也都一一满足。某日,孟尝君要在自己的封邑薛地收回放出去的高利贷,便贴出个告示,问谁懂得会计之术,可以收帐?冯谖在告示下大笔一挥,书曰“能”,可是到了薛地,冯谖却没有收钱,他当着百姓的面,将债券尽数烧毁,还说这是孟尝君免去了他们的债务。百姓欢呼雷动,口称万岁不绝。回去后,对孟尝君说道,这是为他买回来的“义”。孟尝君虽然生气,也不好再说什么。直到几年后,孟尝君被齐国国君猜忌,没奈何之下回归封邑,薛地的百姓扶老携幼,出迎百里,孟尝君才明白了冯谖当年“市义”的妙用。之后冯谖屡出奇计,孟尝君终生为齐相,而无丝毫祸患。
    此时柴荣说到市义的典故,范质深觉有理,不免赞叹。柴荣再说道:“还有一事,南唐旱蝗灾害,百姓无粮,军士们亦是如此,咱们的米,买给南唐百姓自然是可以的,若是有人借此囤积军粮,却是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再对郭威说道:“还请皇上下一道旨意,以绝其患。”
    郭威点头称是,便于八月己未日,下旨道:唐国百姓以人畜负米者,可以通行无阻,若是以车马舟船来载米的,却不能放行。
    这样一来,南唐百姓危困缓解,军粮短缺,依然迫在眉睫。冬十月时,李璟下令修筑楚州白水塘,以溉屯田。并命亲吏车延规、傅宏督办其事。
    车延规只是一介内臣,并无处政之法,驻于常楚二州后,便颁传诏书,命洪、饶、吉、筠四州百姓,全力修复湮废的陂塘。这本是好事,只是他催逼甚急,加之为人苛刻,事无巨细,都要得到他的准许才能施行,他是官家委派的钦差,地方官吏也不敢得罪,只好硬着头皮按他的意思办,一时之间徭役繁重,民怨沸腾,更有甚者,导致盗贼群起,不可收拾。
    消息传回了金陵,李璟却似乎全不在意,楚州刺史连上奏章,他既不批示,也不反驳,朝臣中有人论及此事,他便淡笑着,不予理会。
    事情却不因为他的沉默而减弱,筑塘屯田的诏命下达后,地方小吏往往借此名义,强夺民田,乃至横征暴敛。江淮骚然而动,每日都有无数百姓,以数丈青竹去节点燃,当作香烛般插在中庭上,仰天诉冤。哭号声声不绝,端的引人落泪。
    这日刚刚上朝,便有一人站出来,对李璟说道:“白水塘之役修筑至今,未见其功,却惹来江淮骚乱,成了危害社稷之事,停止屯田,已是势在必行,还请陛下明察!”
    李璟向下看了看,见那人站在群臣末尾,离得太远,面貌都看不清晰,因问道:“那是谁?”
    那人走上几步,叩头说道:“小臣名叫徐铉,试知制诏之职。”
    李璟“哦”的点了点头,心想,这人也算是国家老臣,不可太驳他面子。于是他便笑了笑,说道:“我国正历灾荒,补充军粮也是不可稍缓的事情。”
    徐铉颔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国不可无军,军不可无粮。只是,还须权衡利害,才好定夺。古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屯田对军伍有利,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有绝大损害。”
    李璟听见他说起“君为轻”这句话,未免心中不乐,声音也微微有些冷,说道:“我国兵士数十万,难道就肯饿着肚子戍守?如今北有后周,南有吴越,随时都会有战事发生,屯田既然于军有利,便如同于国有利,即便是举国反对,也要坚决执行下去!”
    徐铉大急,又力陈弊害,李璟却只是摇头反对。一时间心中还默默的想:“这般不懂得顺应君王,难怪你在南唐多年,还是个小小的知制诏。”
    说起来,李璟对此人还有些了解。徐铉字鼎臣,乃是扬州广陵人。十岁便能属文,颇有才华,与韩熙载齐名,江东谓之“韩、徐”。他少年时出仕南吴,任校书郎,南唐立国后又仕南唐李昪父子。他为人简淡寡欲,却直率的很,与时任宰相的宋齐丘甚是不协。是以,虽然他与弟弟徐锴都在南唐朝中为官,却一直没有什么升迁的机会,还差点惹来大祸。
    那是几年前的事,一日军中传来檄文,徐铉展读时,发觉用词援引不当,一时书生气发,和徐锴指章摘句,毫不客气的评论了一番,洋洋洒洒数千言,竟然流传在江南士子手中,很得人望。他却不知道,写这篇檄文的,正是宋齐丘的好友汤悦。
    汤悦知道此事后,气愤不已,与宋齐丘密谋,借机诬陷徐铉兄弟泄露军机,当时李璟即位不久,对宋齐丘事事倚重,也没有细查,就下旨将徐铉贬为泰州司户掾,徐锴贬为乌江尉。
    这事其实也不难解决,只要徐铉面见李璟诉说冤屈,或者对宋齐丘俯首认错,都可留在金陵,却不想,他兄弟二人偏是执拗脾气,诏命一下,便收拾行囊,出京而去。幸好事隔不久,李璟便查出了事情的始末,将徐氏兄弟官复原职,不然的话,他们在穷乡僻壤呆一辈子,也说不定。
    事后,李璟曾问徐铉,为何不来申诉,徐铉只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李璟偷笑之余,也对他这般直率记忆深刻。
    此时徐铉一力进言,李璟却只是不允,眼看局面有些僵,站在一旁的弘冀对徐铉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再说,便越众而出,朗然说道:“父皇,若当真如徐大人所说,事情却也十分严重。军粮固然要紧,民怨也不可不查,若是再有心机叵测之人,借机煽动民变,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李璟看了看他,微微垂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弘冀再含笑说道:“既然父皇不想停止屯田,儿臣倒有了两全的主意。”
    李璟坐直了身子,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弘冀道:“民怨之始,并不在于屯田,而是在于官吏作恶,也或许是车延规指挥不当所致。惟今之际,只要父皇下旨,选一名忠直朝臣前去安抚百姓,罢免酷吏,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自然不会再闹。”
    朝中众臣听了,也觉得此法可行,纷纷出言支持,徐铉当即主动请缨,也照准了,弘冀笑了笑,又说道:“车延规是父皇的亲吏,若仅仅是徐大人前去,只怕分量不够,难以压服。若是有一名皇子同去,便万无一失了。”
    李璟想了想,说道:“你觉得谁去合适?”
    弘冀想说,自己多年来驻守常、润二州,对当地景况也有所了解,派自己前去是再合适不过了。他还未张口,却见七弟从善站出来说道:“我推举六哥从嘉。”
    李璟思量道:“从嘉?他从未办过政务,这些年只是读书写字,想来也不太明白朝中局势。”
    从善连忙接口说道:“诸位皇子中,只有六哥还不曾理政,这对他来说,未免太不公平,此次前往楚州,只是安抚,六哥性情温和,定能胜任。”他说着话,还看了弘冀一眼,见他面色渐冷,双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便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李璟笑笑:“那倒是,从嘉这孩子就是脾气好。”他清了清喉咙,朗声说道:“便这样决定吧,六皇子从嘉与知制诏徐铉,不日前往楚州,处理当地事务。”
    宫女凤儿捧着个描金漆盒,轻提裙摆,迈过了一道门槛,走入皇后宫中。
    此时已到初冬,午后难得一见的阳光温暖和煦,晒得人浑身舒泰,神思困困中,凤儿有些撑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却连忙止住,左右张望片刻,见没人注意到她,这才整了整衣衫,向内通传。
    前来应门的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宫女,她对凤儿摆摆手,说道:“轻声些,皇后娘娘才吃了药睡下,莫要惊动了。”凤儿微微一福,说道:“这位姐姐,皇上差我前来送些滋补的丸药,说是要亲手交给娘娘,才好回去复命的。”
    宫女以袖掩口,“嗤”的笑出声来,说道:“我叫庆奴,是服侍皇后娘娘的宫女,什么这位姐姐那位姐姐的,被人听见笑也笑死了。”
    凤儿也笑笑,还是恭谨说道:“庆奴姐姐。”
    说着话,庆奴已拉着她的手走至廊檐下,两人并排坐着,不一会儿的工夫,各自睡意浓重,蔫头耷脑。庆奴笑道:“咱们聊聊天吧,躲过困去就好了。”
    她见凤儿点了点头,便笑着问道:“你在哪一宫服侍?我从来没见过你。”
    凤儿道:“我进宫时候不长,目下是在书房当值。平时就是整理书册,打扫房屋,等闲也不能出来的。再说,我笨的很,也做不来这般近身服侍的活儿。”
    庆奴“哦”了一声,露出羡慕容色,复道:“当今皇上和众位皇子都是爱读书的,你在书房,不是能经常看见他们了?”
    凤儿笑道:“也不是啊,皇上和众位殿下看书的时候,身边只留几名贴身宫监,我这般粗手笨脚,又不会察言观色的,说起来也是没有机会。”
    庆奴握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自谦了,你生得如此美丽,便是那些嫔妃们,也难有几个能够媲美的,依我看啊,你早晚是要飞黄腾达,高升一步的。唉,我就不同啦,一辈子就是做宫女的命。”
    凤儿淡然微笑道:“庆奴姐姐自己就是个美人儿,却来取笑我。”说到这里,话头一转,问道:“皇后已病了两日,到底是为了什么?”
    庆奴叹了口气,说道:“还不是为了六殿下从嘉么,他和徐大人去了常州、楚州,一直没有音信。皇后日夜担心,就这么急出病了。”
    凤儿轻笑:“到底是母子情深,六皇子才离京不足半月,说不定是政务繁忙,抽不出空儿来。”庆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六殿下还没出过远门,娘娘担心他也是应当的。”
    凤儿心中一凛,连忙道:“那是,那是。”
    隔了一会儿,庆奴又笑问道:“六殿下经常去书房的吧?我看那几位皇子里,还是他学问最好,人也生得俊秀儒雅。最难得的是不拈花惹草,你看宜春王从谦,才多大的人儿,妾侍倒有好几个了。”
    “六殿下么。”凤儿吐出这几个字,便想起当初在书斋中,与从嘉相遇时的景况,她面上微微发热,恍惚着说道:“他倒是不常来。”
    庆奴盯着她的脸儿,眨了眨眼,笑道:“瞧你,神色都不对了,你是不是喜欢六殿下?不如这就进去对皇后娘娘说了,好让你称心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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