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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璟自然要查问此事,耿先生便支吾以对,问得急了,便说孩子已被神仙带上天去了,李璟心中不信,却也无计可施,从此不再理她。而耿先生则更为深居简出,我行我素,并无哀戚模样。
    这件事情过后,南唐诸事不顺,灾荒连绵,应接不暇。谁还有心情探究?是以,这名神奇的女子虽然居住在宫禁中,却被人们渐渐忘却了。
    此时再度相见,弘冀也觉得愕然,他自然知道,此时的相遇不是偶然邂逅,耿先生特地来找他,必然有什么话要说,他微笑着,一双眸子注在耿先生身上,等待她开口。
    她说出的话还是让他有些震撼。
    耿先生对他打了个辑手:“殿下能够救人急难,也能成人之美,只要殿下永持善念,自然福泽绵长。”
    弘冀笑笑,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竟然听不明白。”
    耿先生淡淡道:“殿下如此聪敏,不须我明言,我只想告诉你,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弘冀冷笑道:“先生在向我布道?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
    耿先生道:“信与不信,这些话对于殿下来说,都是金玉良言。”她的语声一如天际浮云般辽远而清冷,在停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头来微笑:“我还记得,那次赏梅时第一次看到殿下,那时候你还只是个狂放少年,眼中的欲望也不懂得掩饰。而今你已渐渐稳重,在政事上也游刃有余。可是,你有否想过,为何明明近在咫尺的东西,却总是抓握不住?”
    弘冀摇了摇头,耿先生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肃穆平和,让他觉得可以放心交谈。便听见耿先生说道:“你所缺乏的便是时运。所谓运去金成铁,时来铁变金,只要时运得宜,你便可化龙飞腾。”
    弘冀眸中有光芒闪动,说道:“我该怎么做?”
    耿先生看了看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册集,悠然道:“你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自然可成。”
    弘冀接过来看,见上面有正楷大字,写着“太上感应篇”。他不觉怒道:“先生敢情是来消遣我的?”
    耿先生轻叹一口气,说道:“我这几日便要回去了,临行前,特地来向殿下说这些话,你当我是真心也好,是消遣也罢,一切端看你的造化了。”
    弘冀不懂,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戒备,耿先生又笑笑,身处在宫廷,这个政权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似乎每个人都时刻准备迎战,而弘冀的样子只让他觉得悲哀。
    只因,她在同样的眸光中看到了受伤般的寂寞,虽然掩饰的很好,在她锐利的眼神下,他的心仍然一览无余。凝视半晌,她终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叹息:“想不到你也是个为情所困的人。”
    这句话让弘冀痴愣,凝神思量时,他并未看到耿先生渐去渐远,身影也越发浅淡,终于如一阵清风般,消失在暮色之中。
    “为情所困?”弘冀仿佛在问着自己,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情的人,自从他十五岁有了第一个妾侍,身边的女子便从不缺乏。在他看来,那些女子根本无足轻重,只是他绚烂生命中的小小点缀。
    直到他奉父母之命,成婚纳妃,这种念头依然不曾改变,婚事并非他所心愿,但那时周蔷年纪太小,他根本无法和父母提及,为此他心中也暗暗有些怨气,无从发泄。他还记得,新婚之夜,他被宫人们推入洞房,看到的是一张温柔但平凡的容颜。他神色漠然的走过去,饮了交杯酒,解衣就寝,便开始狂暴的对待她,让她在身下婉转哀呼,而毫不怜惜。
    她是个端庄的女子,恪守妇道,没有他的允可,轻易不踏出房门,更惶论与其他宫眷交谈;对他的一言一笑皆谦和有礼,举案齐眉,这反而让他十分气闷,故意的冷落,有心的疏离,其后出镇润州,也不曾带她同去。这般过了年余,他在润州接到了她的死讯。
    与她成婚虽有数年,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很少,是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悲伤,仿佛是卸下了一件重物,心头轻松了许多。
    而今再此想来,那名女子的音容早已模糊不清,只是隐约记得,她好象是姓姚的。
    多年以后检数前尘,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思量,自己当初看中周蔷,到底是因为她的美丽可爱,还是因为她是周宗之女,可为自己的前途增添一臂助力?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与他当初所想的大不相同,当他终于惊愕的发现自己对周蔷深深眷恋时,似乎已为时太晚了。
    雨水将青砖地面洗得晶亮,有些浅浅水洼,倒映出旁边景物,弘冀半低着头,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缕若有所思的笑容,苦涩的浮上唇边。他喃喃自语地说道:“蔷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何要选择从嘉?”
    不自觉的仰天一叹,其音悠长。仿佛直入云端。
    身在金陵城郊进香礼佛的周蔷,无端身体一颤。她茫然的抬起头来,问身边的侍女翠缕道:“你可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翠缕四外寻找一下,周围是络绎不绝的香客,各自神色谨然,对宝相庄严的佛陀塑像,诉说着无边心事,无尽的祈求。
    她不觉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不是在想念六殿下?”
    “胡说!”周蔷粉面红了,低声嗔道:“佛祖面前说这个,也不怕折了寿算。”说着话,心里默默思虑,这个声音仿佛很熟悉,却又仿佛从所未闻,或许真是听错了吧。
    她摇了摇头,命翠缕去取来签筒,闭目轻摇,片刻之间,“啪”的一声轻响,一只竹签掉落在地上。
    不等她伸手检拾,翠缕已嬉笑着将竹签抢在手里,轻灵的一转身,走到角落处坐着的年轻僧人身边。那僧人面貌和善,低眉垂目,年纪虽不算大,目光却深湛清澈。
    僧人接签,仔细审视一番,再看了看翠缕,问道:“这是姑娘的?”
    翠缕向后一指,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求。”说着话时,周蔷已经走了过来。僧人的目光流连在她面上,静静打量,翠缕不乐,刚想说话,僧人已说道:“这位姑娘当真好相貌。”
    他述说间,似有难言之隐,欲说还休,在周蔷探究的目光下,终于说道:“姑娘之相,贵不可言!”
    翠缕嗤笑道:“我家小姐是名门之后,日后还要嫁给皇子,自然是富贵了。”
    僧人摇了摇头,说道:“不止,这位姑娘的富贵远不止一个皇子妃。”
    这一下连周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强忍着对年轻僧人一福为礼,拉着翠缕跑出殿外。到了空旷处,她们两人咯咯笑个不停,翠缕一边笑,一边学着周蔷的口气说道:“真是胡说,难道不嫁给六殿下,还要嫁给皇上不成?”
    周蔷“呸”的啐了一声,面上又泛红晕,却也忍俊不禁。
    从嘉没有想到,在脱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面临与徐铉的分别。
    听闻,昨日颁下圣旨,赦免了徐铉的死罪,改为流刑。徐铉的弟弟徐锴亦坐贬乌江尉。能够逃脱性命,众人心中各自明白,不能不说,这已是天恩浩荡了。
    徐铉依然是那般慷慨激昂,与前来江边送行的清流把酒酬唱,声音朗朗,神俊思飞,与徐铉同有文名的韩熙载还作了一篇七绝,道:昔年凄断此江湄,风满征帆泪满衣。今日重怜鹡鸰羽,不堪波上又分飞。
    从嘉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并没有凑上前去与徐铉握别,也并不想说什么话,只是混合着满怀萧然心绪,仰头痛饮,酒入愁肠,只剩下苦涩况味。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醇香的琼浆也可以如黄连般的苦,如火焰般的烈,烧得心中好生难过,迷离中,还记得昨日钟皇后的一番说话,让人心头冰冷。
    起先一切如常,落座、叙话,悴不及防的,钟皇后提到了周蔷:“与周司徒长女的婚事,已不能再拖,你想何时过门相亲?”
    从嘉当场怔住:“周蔷?我并未想过。”
    钟皇后望定他的面庞,柔和的笑容仍令他觉得温馨,说道:“你要明白,这件事由不得你来做主,皇上已经替你定了婚约,朝野上下,无人不晓。你要让皇上失信于天下么?你这两日便备好聘定之礼上门拜访,其他的事情,自有我来安排。”
    从嘉拼命摇头,一张文秀清俊的容颜在一瞬间涨得发红,不等钟皇后说完,已抢着说道:“母后你是知道的,我早与黄姓女子有了终身之约,说起来还在周蔷之前,我若他娶,可成了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后来,都被自己如厉声呼喊般的语气吓住,呐呐的住了口,钟皇后看着他,心中并非不难过,但她也明白,此时此刻,全不能给他留丝毫余地。于是她尽量将声音也放得冰冷,说道:“你要知道,这次你们在楚州闯了多大的祸事?车延规是你父皇的亲吏,他这一死,有多少人不肯甘休,要与你们为难,你虽然是个皇子,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这分明是两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从嘉还欲强辩,口气已有所缓解,他虽不涉及政务,生长在帝王之家,这些道理还是懂得的。
    钟皇后淡淡说道:“怎么不是一回事?帝王家事,哪一件不是勾连拉扯,牵丝扳藤。难道你连这些也不明白?”她一边说着话,便看见从嘉连连倒退几步,重重的坐倒在梨花木的直背高椅上。他的头深深埋在手掌中,略显单薄的双肩微微抖动,渐渐的,从指缝中渗落下几点晶莹的泪珠。
    钟皇后轻声一叹,将口气和缓一些,又说道:“你喜欢黄姑娘,我怎会不知?这件事,我已经为你尽了全力,迎娶周蔷,对你,和你父皇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从嘉抬起头,满面的泪痕让钟皇后觉得心疼,他紧紧握住钟皇后的衣襟,有些抽泣地说道:“母亲,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我不能为了保全性命,而与不喜欢的女子成婚。”
    “在楚州之事中,你和徐铉的性命早已连在一起了。”钟皇后的声音虽然柔和,说出的话却坚硬如顽铁:“你不顾及自家性命,也不顾及徐铉?乃至徐氏阖族的生死?”
    他还琢磨,若在当时,能劝阻徐铉,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般难以收拾,可惜,世上的事都太难预料了。
    听他这么一说,徐铉也感慨起来,深深施了一礼,对从嘉说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若说对不住,也该是我对你说。”
    两人这么对赔不是,倒让站在一旁的韩熙载看了笑话,他走过来,双手拉起两人,称呼着徐铉的字,笑着说道:“鼎臣只是贬谪,又不是再不归朝,殿下何必这般伤心?”说着话,又重重一拍徐铉的肩,笑道:“我是个北方人,可不像你们南人这般多愁善感,走吧,咱们再去饮酒做歌,效古人歌酒话别!”
    徐铉颔首,与韩熙载把臂而去,不一刻,便听见他们用竹筷敲着盘碟,缓缓唱起《渭城曲》,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嘉才听了一会儿,已不忍留驻,生怕颓败的心绪会催下早已盈睫的泪珠。与众人一一拱手作别后,便独自上路而去。
    他缓缓驭马,仍忍不住频频回首,当徐铉所乘舟楫的帆影,终于从眼界中消失时,他心中一阵酸楚,双腿紧夹马腹,如箭般飞驰起来。
    耳边扫过呼啸的风声,两旁景物电掣般倒退,披襟当风的愉悦,却不能使他心中块垒稍解,马儿四蹄腾空,奔跑得十分轻盈。而他的心事却愈加沉重。
    沿着官道回到金陵,行至一所大宅门前,他无端驻足,门楣上的字写得清晰,那是司徒周宗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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