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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出现之初,从嘉以为他是前来送行的,心底着实欣喜了一下,待看见他清冷阴沉的面色后,顿时将前念打消,静观其变。
    跟随在弘冀身边的,是他在润州时的一名亲卫,此时也换过了簇新的衣裳,趾高气昂的样子。走过来后,将眼扫过众人,大声说道:“太子殿下驾到,你们怎么不迎接。”
    景遂涵养工夫再好,此时也不免动气,从嘉轻轻一抚他手臂,说道:“三叔不必与宵小一般见识。”说着话,他站起身来,目光越过人群,向弘冀看去,声音平和说道:“大哥此来,就是为了折辱人的么?”
    弘冀淡淡的笑了,那笑容出现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怎么看都像是冷笑。他款步走过来,轻轻的鼓了几下掌,说道:“直面敢言,都不像是从嘉你的作为了。”
    从嘉向他凝看片刻,此时弘冀的目光更比往常锋锐,让他一触之下,即转开头去,相隔片刻,便听见弘冀说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送行的?”他回头轻轻击了一下手掌,便有宫人捧上一个锦缎包裹,弘冀亲手打开,拎出一件棉袍,说道:“三叔即将归藩,洪州那里想必荒僻寒冷的多,有这件袍子,便可足以挡寒了。”
    景遂“唔”了一声,伸手接过,弘冀又道:“这是小侄特地为三叔订做的,外面用的锦缎分外密实,内里都是上好的棉絮,穿上十数年也坏不了,三叔就穿这它,在洪州度过余生吧。”
    他话中的意思并不隐晦,连从嘉都听懂了,景遂面色一变,手一松,袍子掉在地上。弘冀侧目看过去,说道:“三叔不屑于接受我的礼物么?”
    景遂苦笑了一下,说道:“从烈祖皇帝以后,我们唐国一直太君子气,或许正需要你这样的狠角色,才能改变国运吧。”他俯身拾起棉袍,随即披在身上,说道:“你放心好了,归藩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自然不会再回来坏你的事。”
    他说这话,回头看了看,那些东宫官吏们,也都神情惶然的望着他。景遂叹了口气,回看弘冀说道:“这些人跟了我十余年,办事很得体,我走后,希望你能善待他们。”
    弘冀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后我才是东宫之主,这些事情不劳三叔教导。”
    景遂摇摇头,终于步向肩舆,慢慢的往宫外走去,从嘉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喊了几声“三叔”,景遂也不再转回身来。
    就再景遂的身影将隐未隐之际,弘冀轻轻挥手,他身后的亲卫便站出来,手指着那批东宫属官,大声道:“你们,都可以走了。”
    群声哗然,东宫属官们纷纷问道:“下官们犯了什么过错?为什么要赶走我们?”弘冀唇角微扬,说道:“没什么,我不喜欢用旧人。”那名亲卫不失时宜的补上一句道:“你们的旧主子还没走远,要是不嫌洪州偏僻,就跟了他去吧。”
    这时心思聪敏的人已经知道大师去矣,只是摇头叹息,另有些心眼实诚的人,仍在哀哀恳求道:“下官们家在金陵,洪州是去不得的,况且我们都有家小要靠俸禄养活,若是太子殿下赶我们走,此后我们该怎么办啊,太子殿下,求您发发慈悲,留下我们吧。”
    起初弘冀只是冷笑着,不予理会,那些人苦求不果,转而去恳求站在一旁的从嘉,看着他们的样子,从嘉心中不忍,说道:“要不然,我去和父皇说说,另派些事情给你们做。”
    众属官刚要道谢,弘冀已冷声说道:“我的话,没人可以拂逆。”他望向从嘉,再道:“你也不例外。”随着他话音落下,侍卫们已向那些东宫属官们围了上来,若还有不肯离开的,顿时便棍棒齐下,一时间,哭声喊声喧闹声,响成一片。
    从嘉连忙喊道:“你们快走吧,我会尽力替你们想办法!”众人听了,道声谢,互相搀扶着离开。纷攘的人群两边,弘冀冰冷的眸光投射过来,少顷,他面上现出一抹阴沉笑意。
    他的样子,让从嘉觉得不寒而栗,虽然他以平和神态对视,但心里的感觉却复杂万端。在他终于决定离开之前,才说道:“除了权位与尊荣,我们还是一家人,大哥,你何必弄得这么僵。”
    几日后,弘冀在东宫大摆宴席,款待前来朝贺的亲贵与朝臣。
    那些一直追随着景遂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改弦更张,毕竟朝廷上的人事迁谪大抵如是,在一个新贵崛起的同时,必然伴随着一个旧势力的颓败或消亡。
    弘冀已换过了明黄的太子服色,在群臣的簇拥下,踞正厅而坐,站列在下首的众人,则按品级高低,依次跪拜行礼。
    弘冀昂然接受,只在众人唱赞之时,微微颔首以应。当众人的溢美之词萦绕身边时,满眼看到的都是敬畏与谄媚的笑脸,这让他忽然有了荣登大位,身在金銮的感觉。那是他二十余年来梦寐以求的目标,走到今日,方才有了点眉目,此时此刻,有一种兴奋与喜悦,由他心底蔓延上来,反应在他肃然凝重的容色上,也不过是淡淡一笑。
    此时朝臣诸公衮衮云集,他已应接不暇,是以并未注意到门边角落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略停了一停,即飘然远去。
    那是奉了皇后之命,前来颁赐贺礼的凤儿。当她远远的在宾客人群中巡寻一遍,却没看到从嘉身影的时候,眉头便微微的一蹙。
    从东宫出来,她便一路折行向南,直接往从嘉的居所走去,才到门前,已听见一缕柔漫的歌声,混合了娇俏笑语,在阳光里缓缓流转开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百年,三愿身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听声音,便知道是周蔷。凤儿不由得站住发了会儿愣,守门的宫监晓得她是皇后面前得势的人,连忙迎上来,说道:“凤儿姑娘要见六殿下么?小人这就进去通报?”
    凤儿摆了摆手,自顾自的走了进去,那名宫监也不敢怠慢,在凤儿身边垂手跟随。
    拂开翠柳红花,便看见前面一进院落里,周蔷正微笑的坐在棋枰旁边,她拈着一枚白棋,在手中轻点,口中微微哼唱着,显得悠然闲适。
    与之对奕的,自然是坐在她对面,执黑子的从嘉,他却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单手支额,眉头微蹙,与周蔷相映成趣。
    凤儿也不走近,站在院子外面,隐身在门后,便听见周蔷轻敲棋盘,笑笑说道:“喂,长考了这么许久,你再不落子,要算你中盘认输啦。”
    从嘉“哦”的漫应一声,似是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枰上棋局,轻叹一声道:“反正已无力回天,索性让你赢个痛快吧。”说着话,拈了一枚黑子,落在自己的眼位处。
    周蔷一见,拍手笑道:“是你自己填死了一条大龙,这可怨不得我。”说话间,落子如飞,敲钉转角,将从嘉的棋局彻底颠覆。
    她左右看看棋盘,显然挺得意,纤指点着从嘉额角,嘻嘻笑道:“枉你平日里自诩棋艺了得,这会儿也被我打败了?”她的笑容灿烂愉悦,让人看了便从心底里喜欢。从嘉宁定看她时,面上的郁郁之气,也渐被微笑取代。
    这时,凤儿才命宫监传报进去,从嘉、周蔷见是她来,面上顿时都不自然起来。凤儿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走到从嘉面前,恭身行礼,曼声道:“皇后娘娘懿旨,传安定郡公从嘉前去说话。”
    周蔷警觉的盯着她,伸手揽住从嘉的手臂道:“谁知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我跟从嘉一起去。”
    凤儿笑了笑道:“皇子妃太过虑了,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他?”说着话,又再正色说道:“皇后娘娘只传唤从嘉殿下一人,想必是要事,迟了只怕不好。”
    从嘉想了想也对,便安抚周蔷几句,跟随凤儿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前行,走出一段路程,从嘉忽然问道:“母后找我到底什么事?”
    凤儿回头一笑,说道:“若不是借了皇后娘娘的名头,怎么骗得你出来?”
    从嘉随即停住了步子,神情戒备的看着她,凤儿展颜微笑道:“从嘉殿下是个男人,又是皇子,怎么倒像是怕我这个小宫女?”
    从嘉淡然道:“你这个小宫女,未免太厉害,不得不防着点。”
    凤儿目光巡寻于他清秀俊雅的面容上,半晌才道:“你和弘冀殿下真是兄弟,对我得评价都这般一致。”
    听她提到弘冀,从嘉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一颤,这个细微举动也未能逃过凤儿的眼,她近前一步,又道:“这两日你一直神色不爽,若我猜得没错,就是为了弘冀殿下?”
    从嘉没有应答,但他的神色已明显露出“你是怎么知道的”意思。凤儿微微的笑了一下,垂首之际,有红晕渐起,如淡彩落于生宣似的,在面上缓缓漫开。少顷,她声音柔柔细细的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当一个女子心中有了一个可恋慕的男人,她就会留意他所有的一切。”
    这样的话听在从嘉耳中,并非不感动,他有些怔的看着凤儿,张口欲言,凤儿轻轻举手,掩住了他的唇,喃喃道:“你不用说什么,我都明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妨碍了你与周姑娘的姻缘,你从前说过娶我,那也是我迫你的,不算你的真心。”
    她轻轻叹了一下,再说道:“我那么做,全是因为心里割舍不下你。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万事不可强求,你只要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就够了。何必再无端惹你厌烦。”
    她越是这么说,越是让从嘉心中难过,他牵起凤儿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面颊,说道:“不是的,凤儿,你是个挺好,挺可爱的女子,只是,我心中有了蔷儿,就再也容不下别人。我一直躲你,也是因为你逼迫我太甚,让我不得不为之。”
    凤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那么,你不恨我?”
    从嘉想了想,说道:“从前有过,但现在不了。”凤儿微笑,轻轻靠在他胸前,只是片刻,就站直了身子,目光柔和的看着他,说道:“你这么说,也不枉我为你着想了。”
    她略略一停,遥指东宫方向,说道:“今日是弘冀殿下的好日子,所有朝臣都去东宫朝贺了,你怎么不去?”
    从嘉闻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凤儿凝视着他清澈而幽深的眸子,却从其中发现了苦涩与悲哀。她微笑着,反握住他的手,静静说道:“有些事情,你或许不会对周蔷说,那么就告诉我吧,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说不定我们能想出个解决的法子来。”
    从嘉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然而凤儿的话,却让他再次想起数日前的一幕。
    还记得,在弘冀得凌厉眸光下,他以平和神态回视,说道:“想不到,区区一个太子之位,就让你变得如此不近情理。三叔与我们是至亲,你尚且如此对待他,大哥,难道权位真的比亲情还重要么?如果权位真得能胜过情感,那么,我宁愿你从来都没有这个荣衔。”
    弘冀一声冷哼,声音亦如冰寒冷锐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
    从嘉叹道:“自古的仁君都以孝道为先,大哥你如今的做法,非君子之所为。”
    “君子?在如今这个乱世你还与我谈什么君子。”弘冀终于冷笑起来,他的笑容颇含嘲弄意味,淡淡说道:“我们唐国就是君子太多了,才会被强国欺压。在后周南侵时,三叔景遂那个君子出了什么退敌之策?在吴越强夺常州时,从嘉你这个君子又在做什么?”
    他冷冷笑着,步履坚定的逼近过来,每说一句话,便走近一步,冷冷眸光投射在从嘉面上,仿佛还带着些血腥气。
    他越是逼近,越让从嘉感到一种威压,仿佛周围的空气在一刹那被抽离,让他难以呼吸。他凝望着对面那张肃然得可怕得面孔,听着他说:“要是靠你们这些君子,国家不亡才怪!”
    此时弘冀已欺上身来,距离最近的时候,他在从嘉耳边说道:“别以为你有重瞳子,就能成为舜帝。只要有我在,这个念头想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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