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六章 天荒地老与飞仙（二）

    小千是谁？安小语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大概是三千大帝。
    确实，管理员和凡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正面相见大概也就只有三次，一次是凡姬第一次回到人道教的时候，第二次是三千大帝建国之初，第三次便是现在，按照管理员的性格，大概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若非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按照管理员曾经提起过的只言片语，他和三千大帝的关系就和跟人道教祖一样，大概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顾念在三千大帝的香火情上，凡姬要做什么，管理员也从未管过。
    比如他之前说的，凡姬曾经多次来到三千家族索要世间书。
    世间书是什么？安小语顿时想到了在东云的时候听说过的脉轮经，能够被他们这些人看重的，大概也就是道书了。
    凡姬想要夺取道书，管理员都没有理会，就是因为顾及到三千大帝对于凡姬的情谊。或者再加上世间书的事情，很可能是凡姬和三千大帝之间的家务事。
    但是就凭着这些，凡姬就想要挑衅管理员的权威吗？想要挑衅天道之下第一人？管理员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的随和，只不过是因为他见过的太多，失去的太多，很多东西他都不去在乎。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什么都不再乎了。
    这是安小语第一次见到管理员生气，之前斩杀花脸的过程，他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安小语不由得想到，当初的时候，管理员是不是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她大发雷霆呢？
    想到这里，安小语的心中顿时一片温暖，之前因为凡姬的问话升起的疑惑全都化为乌有。就算很多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在一起，过去的真相永远都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
    就在安小语一片幸福的时候，凡姬的身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整个人都萎靡苍白了起来，在这样的威势下瑟瑟发抖。她想要开口求饶，但是管理员的力量将她狠狠地压制住，甚至连说话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三千梅花显然想要求情，但是却和魏方圆、无生一样，在这样的镇压之下，就算是一点点地余威都挡不住。只有安小语，躲在管理员的怀中，对于这样恐怖的领域一点都感受不到。
    安小语看着凡姬身体里的能量，感觉她身体当中的二十一道法则本源渐渐地被捏成了一团，无限地接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就要在一瞬间碰撞，然后轰然炸开。
    她连忙伸手牵住了管理员的衣襟，轻声说道：“算了。”
    天地之间突然重新变得喧嚣了起来，他们这才发现，就在刚刚的镇压下，就连天道法则都开始滞涩了起来，周围的声音都传不进来，周围的光亮暗淡了不知多少。
    只不过身处在这样的镇压当中，切身感受的人都没有闲暇去顾及。只有在所有的威压消失之后，他们穿着粗气，才发现重新回到身边的嘈杂，到底是有多么的亲切，象征着他们的生命还在自己的手中。
    太可怕了！
    魏方圆和无生都是对视了一眼，很是识趣地没有开口。
    管理员看着狼狈不堪的凡姬轻声说道：“她为你求情，你记得吗？”
    凡姬的头发散乱，衣服上都是刚刚蜷缩起来抓出的褶皱，脸色苍白无比，嘴角带着鲜红的血迹，甚至连一只眼睛里面都带着异族的法则能量被挤压出来的颜色，彻底变成了淡蓝色和黄色的调色板。
    听到管理员的话之后，凡姬连连点头：“我记得了！记得了！”
    “滚！”
    “等等！”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要有人开口忤逆管理员的决定。
    但是三千梅花还是站了出来，恭敬地说道：“灵尊，大帝曾经有东西留下来，交代后人若是凡姬放弃夺取世间书的时候，便将东西交给她。我想……凡姬前辈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凡姬的脸色复杂，她确实是不打算再来了，一个世间书而已，作用确实也不大，而且带在身上很扎眼，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一个东西在和管理员见面。如果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回到帝都了。
    管理员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低头问道：“你没事吧？”
    安小语看着管理员关切地眼神，猛地抱住了管理员的脖子，一口吻住了管理员的嘴唇，闭上了眼睛，仔细地感受着嘴唇上传来的温暖，手臂上传来的温暖，和心中的那份感动。
    魏方圆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被无生狠狠地捶了一拳。
    凡姬看着两个人的样子，颜色不由得暗淡，良久，才转过身问三千梅花：“他留下的东西呢？”
    三千梅花伸手一挥，桃花扇荡起一阵的微风，万千的花瓣就在折扇的微风当中荡漾开来，越来越多，缓缓地如同海潮一般，从虚空中托出了一个木盒。木盒很朴素，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没有什么雕琢，更没有灵力波动。
    但是在看到这个木盒的时候，不管是凡姬还是抱着安小语的管理员都是眼前一亮。管理员笑道：“原来是这件东西。”
    安小语刚刚冲动了一下，结束的才想起来周围还有好多的人看着，正害羞的时候，就听到管理员这么说，忍不住探头出来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管理员却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是看着这个盒子缓缓地落在了凡姬的手上。
    凡姬颤抖着嘴唇，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将木盒接在手中，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眼角甚至带着一丝的泪水：“这是……这是当年我们一起亲手制作的木盒……他做了盒盖，我做了盒身，里面装的是……”
    说着，凡姬打开了盒子的锁扣，看向了盒子的里面却是呆了。
    安小语好奇，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她抻了抻脖子，却只看到里面雾蒙蒙的一片灰，灰色上面放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凡姬的眼泪顿时便掉了下来，抱住了这个小盒子，痛哭流涕。
    三千梅花说：“大帝曾经说过，若是凡姬放弃了世间书，那么就将这个盒子交给您。那个时候，您才能够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重要的，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的。”
    “据说大帝在万年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和您的过去，不止一次地对当时的帝后说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生想要的妻子，永远就只有一个，想要的归宿，也永远只有一个地方。”
    “而且所谓三千梦里的那首诗，并非是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大帝在喝醉之后创作出来，害怕流传出去才付之一炬。而是那首诗已经流传了出去，但是世人却曲解了诗里的用意，都在以为是您当年离开了大帝，所以大帝才一怒之下将这首诗废去。”
    “其实，三千梦里虽然是大帝亲自所写，但是里面的第一视角，却不是大帝自己，而是您……”
    “情到深处情怯早，恨方初起恨已迟。只道当时少年事，唯待人散方觉知……”凡姬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帘，顺着脸颊滑落，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安小语看不懂。
    到底是悔恨和寂寥，是爱恋和想念，是恍惚和追忆，还是痛彻心扉和撕心裂肺？那是一种让人可怜的表情，带着晶莹的泪水，化为世间最催人的无言，恩怨纠缠，至死不休。
    凡姬哭了很久，一直哭到帝都的战斗都开始接近了尾声，她才缓缓地低下头去，将手中的木盒放平。安小语这才看清楚，木盒里面装着的那些灰蒙蒙的东西，分明就是骨灰。
    “难道这是……”她小声猜测。
    管理员点头：“这就是三千大帝的骨灰。”
    凡姬打开了骨灰上面的那本小册子，古装的小册子几乎都要散架了，但是上面却带着一股力量将它完好得保存了下来。
    “这是当年我们两个一起写下的诗篇。”凡姬哽咽地说道：“当年我喜欢习武，他偏偏喜欢写文作诗，我说我不喜欢，他偏偏要拉着我一起。我写前半首，他写下半首。当时我不愿，勉强敷衍他了几次，他便将所有的诗记在了这个小册子里面。”
    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凡姬翻得很慢，仿佛在看那些已经逝去的流年。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她开口念道：“生则同袍，死则同穴。战鼓为号，烈焰以决。声以问鼎，归以成阙。天荒地老，赴子之约。”
    安小语沉默了，想来，当年的凡姬是没有领会到三千大帝的意思吧？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三千大帝终究还是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当年和她的这个，并没有我心有灵犀的约定。
    凡姬的上半首诗，分明写的就是战场的景象，放在那个时候一直希望能够上战场和异族决战的凡姬身上，也算是十分的应景了。但是很可惜，凡姬并不知道，三千大帝当时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生则同袍，死则同穴。战鼓为号，烈焰以决。这是凡姬的梦想，与万千将士一同在战场上厮杀，就算是战死沙场也绝不反悔。战鼓敲响了战争的号角，烈焰中双方最终决出胜负。
    但是三千大帝希望的却是，当这一场最终的决战结束，所有用来平定天下的战鼓，燃烧异族的烈焰，能够在她归来的时候，重新化为太平的年代，到死之后，战鼓为他们送行，烈焰焚烧他们的躯体。
    不管两个人距离多远，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便去赴当那个“死则同穴”的誓约。
    于是，三千大帝来赴约了。
    一万年过去，当年的誓言依然保存在三千家族当中，等待着凡姬的清醒，等待着这个人的归来。就算当年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就算最后他们也没有再见上一面，就算为了皇室的延续，三千大帝不知道也生了孩子。
    但是当年的那个誓言，最后剩下的这一盒尘土，等待着的终究还是那个人。
    安小语看着凡姬，说道：“当年的三千大帝，或许一直在等着她回来吧？所以才会将凡姬想要的东西藏起来，让她来寻找。可惜在三千大帝还活着的时候，凡姬终究还是没有来过。”
    管理员说道：“其实凡姬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变了性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道登天，情为至关，人类的爱情是这片天地当中的异数，就算是天道也很难去改变，何况是两个用情至深的人？”
    “那当年，凡姬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见三千大帝呢？”安小语抬起头来，有些痛惜地问道。
    “看！”管理员说道。
    安小语看向了凡姬，所有人都开始震惊了起来，因为他们眼前的凡姬，开始出现了一些恐怖的变化。大片的能量在她的身体当中暴乱了起来，彻底释放了他们的能量。
    那些承载着法则之力的异族本源，在凡姬的身体当中，本来安安分分的那些异族本源，在失去了凡姬的能量控制之后，顿时开始恢复了他们原本的状态，呈现出了不同异族的能量特征。
    而随着这些能量的暴动，凡姬的身体也在开始被慢慢地改造，渐渐地朝着异族的方向靠拢。她的身体开始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衣服被撑破了，各种奇怪的器官和外结构出现在身体的表面，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凡姬的身上，最后只剩下了自己的头颅还完好的保存了下来，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各种奇形怪状器官拼凑出来的生物体，但是凡姬却并不在意，依然捧着三千大帝的骨灰盒，大声痛哭着。
    她的哭声也渐渐地变了，变成了十几种声音混合起来的状态，甚至有些声音里面还带着神魂能量扩散出来，像一片钢针一样洒向周围人的神魂当中，众人连忙撑起法则力场将自己保护了起来。
    管理员说：“变成了这样，她还回得来吗？”
    是啊，她还回得来吗？
    安小语是不知道凡姬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那个没有修行天赋的少女，怀着雄心壮志走出了自己的国家，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惨死，无颜面对亲朋好友的她离开了人道教，去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却落在了异族的手中。
    她到底是经历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到底是受到过什么样的磨难，是不是九死一生当中，或者为了保命，或者因为癫狂，或者因为其他的不得已的原因，开始将异族融合到自己的身体里面。
    她变强了，但是也变成了一个非人的怪物。
    她拥有了力量，却不能回到人类的阵营当中，因为她害怕遇到自己认识的人，害怕让他们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做好了最后的打算，回到人道教帮三千大帝斩断了情关，自己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只能在朔月的夜里，在边关一次次地斩杀异族，为人类的大军做先锋的时候，也释放着自己的负面情绪，顺便增强自己身体当中的异族能量。
    太古万族，万族！她到底吃了多少恶心的异族，尝试过多少可怕的东西，才能够挑选出能够融合到身体里面的十八个异族的能量核心？想到这里，安小语都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不过安小语虽然心里发毛，还是强制镇定说道：“如果是我变成这样……”
    但是还没说完，管理员的手就捂住了安小语的嘴：“你不会变成这样！”
    安小语狠狠地往管理员的怀里钻了钻，就听到一声你凡姬的哭声渐渐地小了下来，天地之间的能量震动也开始变得稳定。不过凡姬身体里面的法则核心却在不断地逸散当中，渐渐地消散在天地之间。
    “她要做什么？”安小语吃了一惊，这样下去，凡姬会死的！
    但是没有人说话，他们都静静地看着，看着凡姬渐渐地越来越萎靡，身体上的各种奇怪器官也开始萎缩了起来。整个帝都的战场都开始安静而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了这边。
    “啊……”凡姬仰起头，放出一声响彻天际的悲鸣。
    随着悲鸣的传来，炽热的火焰“砰”地一声燃起，无根无由地出现，将凡姬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是的，这样下去，凡姬会死的。
    火焰开始燃烧着凡姬的身体，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焦黑的痕迹，将那些奇怪的肢体燃烧、融化、化为灰烬，一点一点地将这一层丑陋的外壳摧毁。
    而凡姬就在这样的火焰当中，轻轻地扬起了头，似乎在等待着早就应该降临的归来。
    所有的肮脏慢慢地消去，凡姬的手臂恢复正常了，脖子恢复正常了，渐渐地向下，一具完美的躯体，在火焰的包裹下，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明亮温暖的火焰，在她的发梢上，在她的眉梢上，在她的指尖和每一寸皮肤上，留下了燃烧的光明。这一刻的凡姬，如同坠落人间的仙子，在万年的跌宕之后，终于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最后的两滴眼泪落下来，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木盒、诗集一起，蓬然化为灿烂的火焰，渐渐地在风中飘散。
    然而就在这一团火焰当中，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仿若自九天之上而来，缓缓地伸出了手。一席宫装便从火焰当中缓缓地走了出来，同样抬起她轻盈的手。两只手跨越时光交叠，两道身影依偎翩翩，如同人间的飞仙，一同飞向了天道之外，无拘无束的星海。
    而依旧在凡间之人，只看到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与摇曳的火焰一起，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