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去的信任 （一）

    已是凌晨三点多，实在难以入眠，李唤飞爬了起来，拿着房间钥匙，穿着背心、短裤，拖着拖鞋，一个人，游荡在冷落的街头，十月的深圳的夜，也已有些凉意，晚秋的风，让李唤飞连续打着喷嚏……
    六年前，也是凌晨三点多，一个人，来到深圳，那时候，除了一帮患难与共的兄弟，啥都没有；那时候，真苦，也已经熬过来了，一步一步的，到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而兄弟们，却也都离开了……
    突然间，李唤飞想起了韦纯的笑脸，韦志弦的歌声，玉志豪的豪饮，覃富的调皮，还有覃路的憨厚，蒙刚的圆滑……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思维一转，李唤飞突然想起了成佳逊和彭景贤，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友情，最好别跟利益有纠葛，在利益面前，人性，往往容易变得扭曲……唉……”
    不知不觉，李唤飞已经穿过绿化带，来到昏暗僻静的小河边。
    这条小河里的水，是上面净水厂处理后排放下来的，水还算清澈，但这水的气味，着实呛得让人难受。有一次，李唤飞想到河畔跑步，才跑了没几步，鼻子就呛得直打喷嚏，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这边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听住在楼下的商户们议论，在河边的桥墩下，发现了两具尸体，也不知道现在，那个命案破了没有。不远处，那个昏暗得有些阴森的桥墩下，是否也有灵魂在徘徊、游荡着。李唤飞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戴上，像是被谁招唤了似的，他走下河岸的阶梯，来到桥的下面。河边，有一片平铺的水泥板，当时遇难者的尸体，应该就放在这上面的吧。李唤飞面对着水泥板，坐下。人死了，会是什么感觉呢？很久以前，梦到过自己死的感觉，但现在，早已记不起来那种感觉了，只知道，最痛心的，是自己的家人。
    唉，也不知道这个命案破了没有，如果没有，你们就跳出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死的？如果是仇杀，告诉我元凶，我好去警察局那领点奖金，我还有一千多万的货款、欠款没付呢，不然到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的客户，我的供应商……
    唉，我的个人账户上，也才一百来万的存款，这点儿，本来是打算和郁寒香结婚后家庭开支用的，可如今，唉，他丫的，要不然，你们跳出来告诉我，我工厂失火的真凶，是某个可以偿还我所有债务的傻大款……唉……鬼话，又有谁会信啊……
    你们闷的话，出来陪我聊聊天也好嘛，我现在，真的好孤独，好心酸，最好的、最信任的兄弟，背着我，拿钱跑了，他们不要我，倒也无所谓，可他们，却连客户都不要了，客户把那么多订单、那么多优质的订单派给我们，那是多大的信任啊，那两撇犊子怎么就能！！唉，这死去的信任，也着实凄凉得可悲……
    唉！不管怎样，我是誓扛到底的，不管多难！想想我的母亲，90年代，在一个偏远的山区，靠着她那枯干的双手，靠着她那瘦削的双肩，硬生生是把我们全家人给养活了，还让我们那么多孩子都上了学。对，我就不信，这一两千万块钱能压得死我！
    想着，李唤飞又想起了妈妈，已经很久很久没给妈妈打过电话了，这次，妈妈肯定也已经知道我的境遇了，她肯定又在为我担心了……
    唉，现在才凌晨四点多，妈妈估计已经躺下了，她应该，也睡不着吧！我……
    唉！妈，真是对不起你，每次我想奋力前进时，总会被意外绊住双脚、倒下，每次遇到难事儿，都会让你为我担心、难过，唉，我这一生啊，最对不起的就是您了，如果没记错，您今年已经七十了吧，我，做为您唯一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在您身边照顾过你，我总是说，等我事业有成了，成家了，就把你带在我的身边，好好孝敬您，可临了……唉！李唤飞站起来，要把手里的东西砸向河里时，他才突然意识到，手上，只有这把唯一的房间钥匙……
    慢慢蹲下，靠坐在潮湿的生硬的水泥板上，望着河面徐徐腾起的烟雾，如白色的轻纱的帐幔，或许此时，只有躺在死人躺过的地方才最安静吧，静得似乎，能听到蚊虫在草叶上打闹的声音……
    闭上眼，轻风徐来，背上，手臂上，大腿上，似乎有一双长满长毛的手，抚摸着，像是安慰，又像是**，分不清他的意图，却能感觉得到，它此时，也一定很孤独……
    每个人，都有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每当李唤飞烦闷的时候，他想找到的，是极度安静的地方，或是坐着，或是卷缩着，在脑海里，他会把从前的过往到现在，安静的捋一遍，想想过往的事，过往的人，过往的一切，然后理清思路，从零开始，第二天，他就又满血复活了。但是现在，生意上遭受如此重创，曾经亲如兄弟的人的背叛，李唤飞知道，这样的疗伤方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容易康复了……
    一瞬间，李唤飞突然感到那般无助，那般迷茫……
    “你还有平台，你的平台上还有那么多客户，你自己手上也有那么多老客户，你有什么可迷茫的。”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李唤飞的耳旁灌入耳膜，他像突然触电了一般惊醒，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当你迷茫的时候，不是你看不见将来，而是你过于着迷现在，你的眼界，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脚尖上。你应该昂首挺胸，大胆的往前多走几步，再走几步……
    李唤飞重重吐了口气，站起来：借钱，付定金！不能因为死去的信任，辜负了活着的信任！
    换了身衣服，吃了两个小笼包，喝了杯豆奶，李唤飞驱车来到老蒲的工厂。
    话说老蒲，自从他们来到惠州以后，按照之前“表统内分”的计划，他们发现，公司的管理混乱不堪，不管是员工的管理还是车间的管理，不管是财务的管理还是客户的管理。最后，为了实现公司的制度化和流程化，为了真正能把公司做强做大，他们干脆把公司合并起来，股东按入股份额进行股份分配。公司合并后，老候出资800万，也是公司的董事长，老蒲出资500万，是公司的总经理，另外两个搭档，每人出资600万，分别担任部门经理。现在，公司制度有条，经营有理，管理有序，公司正日益发展壮大。如果当初跟老蒲过来，后期大家提出股份制经营方案，李唤飞他们，是没这样雄厚资金能力的。
    老蒲，这个近亿身家的老大哥，真不是混出来的。每天早上七点钟，他都会准时来到工厂，巡视车间，查验产品，开会总结，布置格局，指导工作，当然，他还会不定期的维护客户和接待贵宾等，每天晚上，他都是十一点以后才从惠州回深圳。
    来到老蒲的工厂，看着整洁干净的工业园，看着规模宏大的厂房设施，看着豪华装饰的办公大楼，看着素养极好的员工队伍，李唤飞心里，滴着泪，淌着血……自己的事业规划，本应如此，而今却已如死……
    “小李啊，你啊，小伙子，要注意身体啊，看你这灰沉的脸色，熊猫一样的眼圈，你要把以前的那股子气提起来嘛。人生，不求芳华永驻，但求今生无悔，成败只是结果，努力才是过程，我们要把握好每个过程，成败就永远没有定论，除非有一天，我们真的落叶归根，骨枯入土。”老蒲请李唤飞坐下，给他倒着茶，“你看我跟老候，当初我们从江西来到深圳，那时候，我们很多人，挤着一辆破卡车，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好些天才来到这里，那时候，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走过的弯路，现在想想都很心寒。”老蒲说着，低下头，重重的“唉”了一声，他干涩的眼睛，一连眨着，“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小兄弟啊，你们年轻人，要扛得住风雨啊。”
    关于老蒲的过去，有一次跟萧厂长一起喝酒的时候听他说过，老蒲他们刚来深圳那会儿，改革开放才没多久，那时候的深圳，法制还不健全，那时候的公民，素质还很低下，那时候，为了抢到一个客户，同行和同行之间恶意攻击，那是家常便饭，有的人，甚至以武力相威胁，老蒲和老候开的第一个工厂，就在那时候被不法份子烧毁的，工厂烧毁后，他们欠下很多债务，到处借钱躲债，有一次老蒲被债主抓到，被打得跪地求饶……
    或许是感同身受的原因，一见到李唤飞，老蒲就一通勉励和劝慰，他不知道，李唤飞今天过来，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借钱。
    李唤飞低着头连连应答，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向老蒲开口，他也不知道，老蒲能不能借、能借多少钱给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三百多万，数目太大了……
    “怎么样，你的两个搭档呢？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老蒲问。
    “他们……”李唤飞犹豫着，他不知道该不该跟老蒲说实话，他担心，老蒲一旦知道实情，他，不肯借钱给他。
    “呃？”老蒲皱紧眉头，“他们什么？”
    不行，即使别人不愿意借钱给你，你也得实话实说。
    “他们……不知道哪去了……”李唤飞说着，心一酸，哽咽了一下，没再说话。
    “唉，朋友之间的合作就是这样，有时候……”
    “我们……工厂失火，一千多万的货被烧毁，还有……两百多万……供应商的货款没结，我坚持认为，客户的货要重新帮他们做，一定要对客户负责到底！哪怕是把所有的机器都卖掉！而他们，却坚持要逃避客户的赔尝，他们觉得，这笔负担太重。在我被关进拘留所的那几天，他们半夜把机器偷偷搬走，不知道搬到哪去了。”李唤飞提起成、彭二人，又是心酸，又是愤恨，“我那么信任他们，把所有的三百多万的货款放在彭景贤的私人账户里，他们拿着钱，跑了！”
    “他！妈！的！怎么这样子搞！”老蒲怒骂到，“你去报警！让警察通缉他们，看他们能往哪逃！”
    “当时，我们还有某巴巴两百多万的贷款没还，他们给我留了封信，说他们还那笔贷款，我还供应商这边两百多万的货款。我也想过，报警把他们抓回来，可是，把他们抓回来了又能怎样，要钱没钱，就那些机器，最多也才值个百来两百万，能还什么债……”李唤飞哽咽的说着，“而且，工厂火灾的事，很可能是我姨父和成佳逊的叔叔抽烟时造成的，如果把彭景贤逼回来，他要求继续追查火灾的事，这么多钱，那俩儿糟老头能拿什么还……最多就是坐牢……”
    说到这里，老蒲似乎也能感觉到，李唤飞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了，他闪烁着眼神，没敢看李唤飞，“是啊，做工厂，本来资金压力就很大，再遇到这样的事……唉。”
    “蒲总，跟你，我也都会实话直说。我今天过来，是来跟你借钱的，我……”
    “哟兄弟啊，你也知道做工厂，本来就需要很多的流动资金，我上个月又刚买了台车（保时捷），一百多万，又刚给我女儿在深圳买了套房，钱，有点困难哦兄弟。我们是实话实说的。”老蒲打断李唤飞的话，他说的，是事实，但即使不是事实，在李唤飞现在的境况下，还有谁敢借巨款给他呢？
    “是这样的蒲总，重新做货只要四百来万的定金，等货做完，客户会先验货、付款后才提货，所以，我现在急的，是这四百来万的定金要先付给别的供应商。”李唤飞努力争取着，“我自己的户头上有一百多万，我现在只差三百万左右，你看……”
    “哟，你这孩子说话，你只——差三百万左右。”老蒲微笑到，“你自己要考虑清楚哦，别又像上次那个俄罗斯客户一样，你死命的把钱压在他的货上，最后他不要货了。”
    “嘿嘿，不会，不会，应该不会，现在又没什么国际大事。”
    “没有？你看美国不就在跟中国打贸易战了？你看几个王八蛋国家不就打人家叙利亚了？”
    “嘿嘿，嘿嘿。”听老蒲这么一说，李唤飞心里还真是没底，但他从未想过要背弃任何一个客户，即使是美国的客户。
    “老大哥，你看看嘛，你最多……能借多少给我，如果我真的那么不走运，那以后……我把我自己卖给你，我帮你打工，还债。”看老蒲犹豫着，李唤飞又开口到，“今年在你这边，我木制品的订单就不少于一百万了。”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老蒲点了点头，端起早已冷却的茶，放到嘴边，又思忖了一番，“这样吧兄弟，我这边的情况刚才也跟你说了，我这还有这么大一个工厂要打理，那么大一家子人要照顾，这些就都不说了。我这边……最多只能借给你70万。”
    听到这个数字，李唤飞感激得连连点头道谢，他真没想到，老蒲竟然能借这么多给他，“谢谢老大哥！谢谢老大哥！我给你写欠条，上面复印我的身份证，按好我的手印，还款期限……一年行不行？”李唤飞激动得立刻拿出笔和纸。
    “一年不行啊兄弟，最多半年，你刚才不也说了嘛，等客户出了这笔货就有收款了嘛。”老蒲摆了摆手，“半年吧，就写半年。”
    “嗯……行，就半年吧，但是我会尽快还给你。”李唤飞此时早已忘却了悲伤和愤怒，他开心的乐呵着，写着欠条……
    半年后李唤飞才明白，蒲超然愿意帮他，是想把他留在他的公司，据为己用，他，是个视才如金的能人。
    与老蒲道别，李唤飞又开着车，向叶成峰的公司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