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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清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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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西垂,院里的黑驴咀嚼草料,翻唇露出红口白牙。
    透过客舍的窗格,可以看到桌上摆着一方听潮石砚。老笔社诸画匠送的东西里边,李蝉独爱这一方砚台。他三指捏住一块松烟墨,摩擦砚底,并未加水, 砚里已蓄满浅浅一层墨汁。
    他左手边,摆着本经折装的册子,未贴书衣,只在册上写了“麟功纪游”四字。册中,满是蝇头小字,记录了他离开玄都东行至今的见闻。他把墨块收进匣内,展册, 拿来烛台当镇纸。提笔蘸墨, 另起一竖, 写下“岐州”,又在后边写下郑阆君的名字。
    又写:“岐州之南有欹梧山,山下有白头村,古木萧疏。麟功二十三年秋,大灾,村人尽死。有郑阆君者,郑君山之子也,识三才六甲之数,通明堂玉匮之事,求神通于玉京,闻灾讯,往巴阙募粮, 返青灵县, 病殁于此。”
    写罢郑阆君之事, 又另起一竖, 写下鸦千岁三字。
    又写:“青灵县东六里,有蒋氏义庄,学署、祠堂、族田齐备。因瘟疫故, 废。县人寄棺椁、死尸于此。有贼寇捉人而食。有老乌,食人死气千岁而成妖。”
    紧接着,李蝉开始书写“昌平鬼主”之事。
    徐达按着烛台,见李蝉终于写到这儿,叫道:“阿郎可得把咱写得威风些,莫堕了咱雪狮儿君的名号!”
    李蝉瞄它一眼,“把你这名号写进去,我可就藏不住了。”
    徐达叹道:“堂堂雪狮儿君,行的是那侠义之事,却要藏头露尾,可叹,可叹呐!”
    李蝉笑道:“你不想藏头露尾也没事,我既已种道,你日后便不是妖猫,可以以灵猫自居了。”
    白猫一跃五尺高,落到房梁上,尾巴直晃, 眼睛发亮, “真的?”
    李蝉道:“但也不要轻易口吐人言,惊了旁人。”
    “好啊!”徐达跃下房梁,在桌上来回踱步,激动道:“咱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此后便是虎啸山林,大鹏展翅!万人称颂雪狮儿君!好,好啊!”
    不理会徐达的遐想,李蝉继续下笔书写。
    拍猫屁的小妖也藏在画轴里,徐达威风凛凛地来回踱了半晌,没人理会,也渐渐平复了心绪,蹲在纸边看李蝉写字,问道:“阿郎要把这书传出去?”
    李蝉点头。
    徐达道:“阿郎这是要著书立传,教化世人呀!”
    李蝉莞尔一笑,“胡说什么?不过略作记述罢了。”
    他写了几个字,又说:“记得六年前,我在关外,经过了一个叫符阳的地方。那地方,穷山恶水,虽然有人,但活到三十岁都算长寿了。符阳人却不怕死,在符阳人眼里头,人没了气儿,算不得死,只要还有人记得他的姓名音容,他就还活着。”
    他继续下笔书写昌平鬼主之事,“这乱世里,很多人死得不为人知,我把他们写下来,按符阳人的说法,那他们又在书里活过来了。”
    墙上悬挂的画轴里传出红药的声音:“阿郎也不必专写亡人之事,不妨把这之前的见闻也写进去吧。”
    李蝉一听便懂了红药的心思,笑道:“好啊,日后便把神女桥的事写进去。”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关外的事,也都写进去。”
    画轴里传出微弱却嘈杂的欢呼。
    李蝉心道要是把大庸国外的志怪之事也写进去,就算不得麟功纪游了。但也暂不去想。写罢昌平鬼主之事,把册子放着晾墨,便开始拾掇行李。将悬心剑插进书箧左侧,接着是画轴、油布伞、崭新的麻藤履和书籍。
    徐达问道:“咱这就动身,也不吃顿饭再走?”
    李蝉道:“郑明府刚经历丧子之痛,青灵县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如今粮虽入仓,那几个大族却不是能轻易摆平的,我就不多添麻烦了。”
    收起晾干墨的书册,背上书箧,李蝉离开客房。
    一名绿袍儒士就在此时走进院子。
    李蝉虽假扮昌平鬼主,为青灵县了围,却从未见过那位明府,不过他见过的郑阆君却与这绿袍儒士有三分相像。
    郑君山走入院中,这个纵使被巡按逮捕问罪也气度从容的男人,此时脸上终于露出疲态。他见到前边的青年。青年容貌颇为俊朗,眸如点漆,年纪看起来比他那独子大不了两岁。
    又看到青年背着书箧,郑君山微微一怔,“李郎这是要走?”
    李蝉牵起黑驴的缰绳,“正要向郑君告别呢。”
    “走得这么匆忙,可是府里招待不周?我还没谢过李郎送剑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郑君不必放在心上。”李蝉道,“如今郑明府诸事缠身,我便多不打扰了。小雪之前,我还要赶到玉京,如今时日已近,却没了逗留的余地。”
    乾元学宫的考校往往在每年二、三月举行,而生徒的报名则由礼部与崇玄、宣禅二署主持,在前一年的秋天完成。
    身为修行者,郑君山能察觉到眼前的“李澹”呼吸举止都与天地元气流转隐隐相合,他问道:“李郎要考乾元学宫?”
    李蝉点头。
    郑阆君若还在,也该在今秋前往玉京,郑君山望着李蝉背后的书箧,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出挽留的话。
    “那我送李郎一程。”
    ……
    郑君山把李蝉送到青灵县西,临着泾河的水驿旁,疏影横斜,秋水明净。
    这水驿里的驿夫对附近数百里水域了若指掌,纵使闭着眼,也能轻易撑开水底乱礁。
    驿夫解开缆绳时,郑君山迎着黄昏,眺望水面,忽然问道:“李郎可是会通幽之术?”
    背着书箧的李蝉侧目看向郑君山,“何出此言?”
    “阆君死在两月前。”郑君山与李蝉对视,“李郎经过白头村是在几日前,若非习得了通幽之术,怎能对阆君生前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不会通幽之术。”李蝉摇头,看向船头的篙工,“但也差不太多。”
    郑君山沉吟一会,冷不丁道:“你可是那昌平鬼主?”
    李蝉挑眉,“怎么会想到我身上?”
    “青灵县除我以外,只有你一个修行者。”郑君山看着李蝉,“我听仆人说,鬼兵过境那夜,你不在客房中。”
    李蝉笑了笑,“不论昌平鬼主是谁,终归没作恶,何必纠结他的身份?”
    篙工在船头呼唤一声。
    郑君山听了李蝉的话,面露讶色,却不再追问,只是把李蝉送到船边,“我与应秋亦相交甚笃,可惜近来无暇抽身,只与李郎匆匆一晤便要分别。他日入京,你我再相会饮酒,却不知如何寻你?”
    李蝉道:“郑君若要寻我,寻神咤司京畿游奕使便是。”
    “京畿游奕使?”郑君山看着李蝉,又想起同为神咤司右禁中人的陈皓初,露出恍然之色。
    李蝉走到船边停下,一到秋天,泾河便鲜有波澜,岸边潮声微弱。他回头看向郑君山,这位乾元学宫大学士,短短月余时间,便经历了诸般挫折,甚至连他唯一的后人都不明不白的死在野村中。同为乾元学宫大学士,徐应秋则比这位郑明府潇洒得多。
    此去玉京,李蝉也将身加要职。郑君山的处境,却令人心生迟疑,他问道:“郑君可曾想过,不做官了?”
    郑君山道:“想过许多次。”
    “那为何不走?”
    郑君山看向泾河,“你看这秋水虽清,秋日却是萧杀之季,草木凋零。而一旦春来,春潮虽然浑浊,万物却能勃发生机。我虽更爱秋水,却欲做激浊扬清之人。”
    “原来如此。”
    李蝉向郑君山告辞。
    天边残云如火。
    长篙一撑,木舟逆着日落,融进渐暗的水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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