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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四十)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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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明一朝在原历史上,末年时发生的很多惨败都和前线打仗而朝堂党争拖后腿有很大的关系,这一点在此时看来也似乎已经有所展露。不过,此刻的大明并不是那时的大明,此刻的高务实更不是谁轻易就能动摇的。
    六十万大军在境外作战,其中绝大多数重要将领出自他高经略门下,或者至少也是受过高党恩惠庇护的。仅有的一名不属于高党一系的主要将领李如松,其本人也曾多次受高务实直接指挥。
    外界传言,李如松与乃父李成梁对高务实的态度并不尽同,前者替父镇辽之后虽然仍呆在心学派的羽翼之下,但据说与高务实的关系还算和睦,私底下也曾表露过对高经略的钦佩。由此来看,李如松多半也不会很乐意与高务实发生冲突。
    而且此时最关键的还在于李如松此战也就带出去不到四万兵马,对于拥兵五十余万的高务实委实也谈不上什么大威胁。
    再加上高务实在土默特、叶赫等势力中的威望无人可及,此时对他进行打压显然极不明智,尤其是……如果只因为区区李松这么点事就如此做,那简直是愚不可及。
    不过心学派并非没有能人,这个道理着实不该看不出来,那为何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无他,不如此则无法稳定军心。李松可是心学派在蓟辽的门面,在文官集团眼中的地位比李如松还高。李松从出任辽东巡抚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蓟辽总督,一贯被视为心学派在蓟辽的强势存在,也是心学派在整个九边体系之中保持最后一丝话语权的主要依托。
    换句话说,一旦没了李松,仅凭李如松和他手里的四万辽东铁骑,以及一批由他父亲李成梁提拔起来的参将、游击之类,心学派上下都不看好他们能顶住高务实的威势,真正坚持站在“正义”的一边。
    所以李松的突然倒台,在高务实看来或许只是“不用命则当黜”,无非就事论事罢了,但在心学派官员看来,这就是实学派高党对他们发起了全面进攻,是要彻底清除他们在九边体系之中的影响。
    就算大家都是文臣,有些话不好直说,但你要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九边牢牢抓在手里,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你这不光是眼里没有了其他同殿之臣,甚至都已经视皇上如无物了吧!
    种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甚至干脆破口大骂的弹劾奏疏,再一次如雪片般飞入内阁,再由内阁贴上看似不痛不痒、实则暗藏杀机的票拟送入司礼监。
    在这一过程中,申时行、王锡爵也不辞劳苦,整日整日的坐镇内阁,确保票拟上的文字既要看起来公正堂皇,又要实际上杀机暗伏。
    而司礼监中,往常亲自来坐镇并不算多的陈矩也就位了,他虽然不敢对内阁送上来的疏文和票拟做任何手脚,但司礼监自有一套影响皇帝观感的策略。这些策略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不同皇帝的性格来进行合理调整的。
    比如说现在,陈矩就非常耐心的将所有抨击高务实的奏疏整理到了一块儿,又将这些奏疏分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言语之间多少还算有些克制的,也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那一类;另一部分则是言辞激烈、破口大骂,甚至将高务实批成了操、莽之辈的那一类。
    临到送至御前请示朱批之前,陈矩数了一数,前一类弹劾一共二十七本,后一类弹劾一共三十九本。高务实因此一事,合计受到的弹劾居然高达六十六本之多,这还不排除有些地方上的弹劾目前尚未送抵京师。
    当真是又一次的“满朝倒高”啊!
    陈矩叹了口气,暗道:看起来可真是声势浩大、排山倒海,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在行动时多少考虑一下皇上的性格呢?
    这位万历天子看似听得进劝,其实骨子里的执拗也就比他皇爷爷世庙稍微少那么一丢丢,通常不会直接下旨把人当场拖出去廷杖打死而已,你们怎么就会觉得闹上这样一场便能让皇上临阵换帅?
    要知道,那可是高司徒啊!是高文正公的衣钵传人、朝廷唯一承认的六首状元、南北士林之文胆、天下第一文帅、土默特的“降三世明王”、叶赫和哈达以及科尔沁的救命恩人、靖难勋贵集团的盟主,以及陛下本人的同窗发小和……小舅子啊。
    这样一个人,又正带着大明八九成野战主力在外征战,你们指望皇上会因为你们闹一闹就惩罚他?开什么玩笑!
    本来你们不这么做,无非也就是丢一个蓟辽总督罢了。如果是哭一哭惨,皇上心一软没准还给你们点补偿,让你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如今这一闹,天知道皇上万一要是担心前线动摇,那将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事情也的确如陈矩所想,当他把这一大堆弹章抱到皇上面前时,明明近来因为得知皇后有孕而一直心情颇佳的皇帝陛下立即色变,虎着脸问:“这都是弹劾务实的?”
    “是,皇爷,这些都是。”陈矩保持一贯的小心翼翼姿态,解释道:“左边这些是说得还算婉转的;右边这些就都是……呃,是……”
    “是破口大骂的吧?哼,当真是被踩了猫尾巴了。”朱翊钧轻蔑地从右边随手拿了一本,同时吩咐道:“放下吧,朕今儿个心情不错,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这些忠正义士们究竟有何高论。是说他欲效吕武操莽,还是说他已行至陈桥驿边!”
    虽说皇帝这话明显是否定句,但“吕武操莽”、“陈桥驿边”这种词对于任何皇朝而言都着实太过骇人,以至于陈矩仍然忍不住微微抖了一抖。
    朱翊钧倒没看见这个细节,他已经打开那道弹劾看了起来。他看了几眼,忽然哈哈一笑,道:“陈矩,这些奏疏你都看过了没有?”
    陈矩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按例,内阁送到司礼监的疏文和票拟,他堂堂掌印大太监当然是“应该”看过的,不过“应该”归“应该”,实际操作却也未必。重要的当然可能会看,不那么重要的就难说了。当然,今天的疏文他是看过的,只是此刻不敢这么简单的回答。
    “皇爷恕罪,今儿个这些实在太多了,奴婢只是大致看了下,可能漏了不少。”
    “唔,那朕给你念几句,你听听这说得,可真是杜鹃泣血呐。”原来皇帝并没有太多其他意思,这让陈矩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便听见皇帝抑扬顿挫地念道:“……足见高务实睥睨社稷,内怀不道,在内而名为司徒,在外则实拟越王。视祖宗法度为无物,漠陛下群臣如犬马。其自诩擅理国财,不过专以桑弘羊之说为自谋之计,混不顾天下百姓受虐之深。
    此高务实者,以拥军而挟持人主,以敛财而搜刮天下。大臣保家族而不敢议,小臣护寸禄更不敢言。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未有如务实今日之甚者……”
    朱翊钧哈哈一笑,把这道奏疏随手让御案上一丢,斜睨着陈矩问道:“你听着如何?”
    陈矩一直是个谨慎之人,虽然皇帝的话里嘲讽的意味很足,但他还是只用尽量中立的口吻道:“听着不像是说高司徒,倒有些像在说蔡京。”
    “嘿,他们还真喜欢把务实比作蔡京呢。朕有时候都很奇怪,他俩到底有什么相像之处,就只是因为两人都善于理财么?”
    朱翊钧不屑地道:“然则即便是蔡京,其固然有其恶,其治政之才却也为一时翘楚,总好过那些庸碌之辈。至于务实,其治政之才倍于蔡京,治军之才十倍蔡京,持身之正百倍蔡京,何以同比?”
    皇帝这里的倍于、十倍、百倍,自然都不是实指,只是说明差距,而陈矩听着其实也同意这样的观点。不过,他依然只是道:“群臣粥粥,而是非总在圣心。”
    朱翊钧撇嘴一笑,表情轻蔑地再拿了一本在手,又打开看了几眼,道:“好嘛,连‘高务实十恶’都有了。你瞧瞧这些个大罪: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变法度、妄制作、箝台谏、炽亲党、穷土木、矜远略……啧啧啧啧,可真是十恶不赦了。”
    陈矩还没开口应声,朱翊钧又继续念道:“其以冲龄而伴主,权震海内。轻锡予以蠹国用,托爵禄以市私恩,役将作以成家业,改漕运以肥私港。
    名为祝圣而修陵,以望帝王之寝;托言赈灾而施恩,以笼万民之心。名号日新,疑谶天下之旧;妻居定南,正昭裂土之心。丈田亩则扰安业之民,重工匠而聚徙郡之恶。其不轨不忠,凡数十事矣……”
    陈矩这次着实有些绷不住了,无奈道:“此等说法,委实牵强。”
    “牵强?何止牵强!”朱翊钧闻言毫不客气地冷笑道:“说他‘以冲龄而伴主,权震海内’,真是笑话!朕当时不过垂髫之年,自己都没能权震海内呢,他一个伴读倒是权震海内了?
    说他‘轻锡予以蠹国用,托爵禄以市私恩’,朕倒是奇了怪了,他卖官鬻爵了吗,私授官职了吗?有证据你倒是拿证据啊!
    至于‘役将作以成家业,改漕运以肥私港’,前者朕是听说过早年他出钱雇过将作监的工匠做事,可那是付了银子的;
    后者更是离谱,当时兼行海运乃是朝廷决议,务实建私港也是光明正大,甚至还和朕说过——这些人手里也一样有的是银子,怎么没见他们去建?自己不会做买卖,倒怪人家太聪明,是何道理?
    ‘名为祝圣而修陵,以望帝王之寝;托言赈灾而施恩,以笼万民之心’,好大的罪名!可他捐水泥修陵,乃是两宫太后念他心怀先帝恩遇而特准;至于赈灾散财,更是君子从上天好生之德而行事。
    怎么到了他们口里,前者便是借机窥探帝王陵寝修建之法,而为自己将来僭越而准备;后者便是收买人心,以图异日改天换日之望?怎么着,我万历朝的世道,要做个知恩图报、顺从天心的好人就这么难了?
    ‘名号日新,疑谶天下之旧;妻居定南,正昭裂土之心’。朕可真是长了见识了,他垂髫之年便和朕常常议论天下弊病所在,待得学有所成、仕有所为,以‘日新’而昭其志向,有何异之者也?
    其妻黄氏,原已嫁得如意郎君,大可以在京师安享福乐。昔以缅甸之乱不易平而领兵助战,后为绝南疆隐患而扫荡群小,自镇于蛮荒而不得归伴夫君之侧,此乃忠国事而弃安乐!此等粥粥者以黄氏忠义之举而行污蔑之事,朕若不加严饬,则诸边土司闻之当做何想?
    至于‘丈田亩则扰安业之民,重工匠而聚徙郡之恶’,这就更是笑话了。丈量田亩,使我朝廷查得隐田等各类瞒报何止千万亩,朝廷岁入因此大增,而此等增量本就是以往非法所匿,丈量田亩乃是正本清源之所为。
    可是到了这些人口中,居然就扰了‘安业之民’?那朕倒要问问了,当年祖宗定下这些田亩制度,莫非就是在扰民?
    还有重工匠什么的,早年务实就常说应该重工匠,不过那时候朕倒也没太在意。可这些年的情况看下来,若是没有这些重工匠之举,哪有如今边军焕然一新之武备,哪有无数商贾幅轴南北之兴旺?如今还在说重工匠是聚恶,朕只能说他们的榆木脑袋该刨一刨了!”
    陈矩见皇帝居然逐条批驳,心中松了口气,俯身道:“万事不出皇爷所见。”顿了一顿,又面有忧色地道:“只是眼下外廷沸反盈天,这些官员多为江南籍贯,恰逢漕军之动乱尚未平息,恐怕……还需要他们尽力。”
    朱翊钧听到后面这段话,稍稍点头,道:“漕军那档子事虽然疑点重重,不过变乱即起,总归还是要先平靖之后再细查缘由,确实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说完不能在节骨眼上如何,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皇帝平静下来,度着方步走了几圈,沉吟着道:“其他弹劾朕就不一一细看了,你按照以下意思去批复:高务实所为合情合理,诸多议论皆谬,当休矣。不过,李汝华暂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命申先生携内阁诸位辅臣速速拟定继任人选,呈朕核准,尽早赴任,以免耽误伐元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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