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过往【二更】

    他感觉自己在漂浮，四肢触碰不到任何有实质感的东西，整个身体都好像被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面。那种凉意并不彻骨，却在切实地对他造成着影响，一点一点从指尖开始，侵蚀着他的身躯。
    我是谁……？
    我……是……谁……
    原本清晰的思维随着凉意的入侵一点一点开始变得混沌，他本以为自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可当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时，他才突然发现，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我本来……要做什么？
    凉意在继续向上蔓延，顺着他的脊柱，一直侵入到了他的脑子里。他甚至好像可以看到那股凉意，它就好像是一种有形的物质一样，如同一条蜿蜒的藤蔓，又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滑动着吞噬着他的脑子。
    ……我……
    ……是……
    ……谁……
    在一片如同胶质一样的虚空中，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漂浮，逐渐涣散。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忘了自己面临的处境。
    就连一开始有些焦躁的情绪，好像也在逐渐走向消亡。
    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有什么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那是一名女性的声音，非常熟悉，非常的……令人怀念。
    “……曼……”
    “……卡曼……卡曼？卡曼！卡曼！！！”
    卡曼猛地一震，睁开了双眼。
    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熟悉得让他觉得有些厌烦的面孔。只不过，今天这张脸传出的并不是他熟悉的唠叨声，而是一种让他汗毛直立的紧张叫唤。
    “……妈妈。”卡曼被按住双肩，摇晃得有些想吐。他怯生生地回应了一句。
    “卡曼，你听着。你现在就带着弟弟，赶紧逃出村去。逃！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妈妈用力地抓住卡曼的肩膀，她尖锐的指甲刺破了卡曼娇嫩的皮肤，可她却丝毫不在乎，只是满脸癫狂地低吼。
    她秀美的脸此时已经被打肿了一半，乌青盖住了她过往的美貌，左右形状不同的脸只让她显得分外的狰狞可怖。然而，如果再看她身体的话，她的脸竟然已经算是最完整的一片地方了。她的身体自腰以下已经只剩了一半，后背遍布着狰狞的伤口，伤口得不到任何治疗，此时已经有些浮肿发臭。
    那双平常灵活又可爱的耳朵也已经被撕裂成好几瓣，了无生气地垂落在脑门旁。
    卡曼有些惊慌地想要扭头，避开这个已经惨不忍睹的母亲。可女人却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转开目光。
    “逃，快逃。就趁着现在。”
    女人的声音嘶哑癫狂，里面却还是隐隐透出了一点无法忽视的关心。
    “可是……”卡曼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撕裂因为干渴而充血的喉咙：“可是，妈妈，我不是卡曼。”
    “你是卡曼，你是卡曼！”女人用力地握紧了卡曼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在卡曼年幼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抓痕。
    她忍受着痛苦，往前爬了一步，突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她的目光涣散，肿胀的脸上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被打坏了，另外一只眼睛也只睁开了一道小眯缝。
    就是这样可怖的眼神，在黑暗中转了一圈以后，突然就定格在了卡曼的脑袋上。
    卡曼的脑袋不安地晃了晃，他那双毛绒绒的耳朵也随之颤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是卡曼……你是卡曼……你是只有人类血脉的卡曼……”女人嘶哑着声音呢喃着。
    突然，她猛地将卡曼往自己面前用力一拖，头一低，一口咬住了卡曼颤抖的耳朵。
    “啊……呜……”卡曼只觉耳朵上产来一阵剧痛，正想要放声大哭，嘴巴却被一双骨头半露的手用力堵住。
    紧接着，就是另一只耳朵。
    那对耳朵并没有落到地上，卡曼惊恐抬头，只看见女人的嘴巴费力嚼动，然后将嘴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那种恐惧甚至一度超越了耳朵上传来的疼痛，让卡曼瞬间就陷入了僵硬和混乱。泪水自他的眼眸不停滑落，却更像是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并不由他自己的思维所掌控。
    “你……逃……”女人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紧抓住卡曼的手缓缓松开，在他身旁落下：“逃。找到、找到你弟弟，逃出去。他……他懂，他都懂。”
    “从今天起，你是，哥哥了。你就是卡曼。”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却十分坚决：“不许哭！卡曼从来，都是，笑的！你是哥哥，你要发誓，一辈子都要照顾你弟弟！”
    “因为……是他……把身份给了你，让你可以……活下去。”
    “我是，哥哥，我一辈子都会照顾弟弟。”卡曼惊恐地重复着妈妈的话。
    他并不太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知道因为自己有毛绒绒的耳朵，而卡曼没有，所以村子里的人一直都更喜欢卡曼。所以，卡曼活泼爱笑，可他却胆小软弱。
    但今天，突然，就轮到他来当卡曼了吗……
    小小的男孩子万分茫然，只能机械地重复妈妈的话。
    女人这才终于欣慰地笑了。她努力想要抬起手，再去摸摸小男孩的脸。可她实在是太累太痛，这么一点动作也终究无法完成。她闭上了眼，仿佛呢喃一样说着：“你要记住，你是人类的孩子……人类的孩子……你和别的人类没什么不同。不要、不要恨他们……不要……”
    是的，妈妈，我不恨人类。
    就在此时，原本已经油尽灯枯的女人突然又睁开了眼睛，慢慢握住了小男孩的手腕：“是吗？如果你不恨的话，你为什么要逃呢。就留下来吧。留在这里，留在这里陪着我。”
    “留下来……陪着……”小男孩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句矛盾的话，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的，妈妈。我会留下来……陪着你……”